第五章(1 / 2)
「有,不外是平安抵达之类。」辛伯母寂寥地低下头。
承欢连忙说:「过两日辛伯伯立刻就回来。」
辛伯母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微笑。
到这个时候,承欢忽然觉悟,她是一直知道的。
至此,承欢对伯母改观,肃然起敬,何等样的涵养功夫,衡量轻重,在知彼知己的情况下,她佯装不知,如常生活。
承欢对伯母体贴起来,「添杯咖啡。」
「不,我也累了,也该回家。」
「我与家亮陪你吃饭。」
辛家亮在一旁拚命使眼色想时间归于己用,可是承欢假装看不见。
辛伯母很高兴,「好,我们一家三口找间上海馆子。」
辛家亮嘆口气,只得打电话去订位子。
辛伯母十分满足,一手挽儿子,一手挽媳妇,开开心心的离开商场。
承欢十分欣赏她这一点,根本人生不得意事常八九,偶尔有件高兴事,就该放大来做,不要同自己过不去。
承欢点了五个菜,「吃不下打包带回去,」两个甜品,陪着辛伯母好好吃了顿晚饭。
辛伯母兴緻来了,问承欢:「你可知我本姓什么?」
承欢一怔,她不知道,她没听辛家亮说过,也粗心地忘记问及。
忽然觉得辛家亮推她的手肘,塞一张纸条过来,一撇眼,看到陈德晶三字。
承欢鬆口气,微微笑,「伯母原是陈小姐。」
「承欢你真细心。」
承欢暗呼惭愧。
「我叫陈德晶,你看,彼时一嫁人,姓名都淹没了。」
承欢说:「可是,那未尝不是好事,像我们这一代,事事以真姓名上阵搏杀,挨起骂来,指名道姓,躲都躲不过,又同工同酬,谁会把我们当弱者看待,人人都是抢饭碗的假想敌。」
辛伯母侧头想一想,「可是,总也有扬名吐气的时候吧。」
「往往也得不偿失,可是已无选择,只得这一条路,必需如此走。」
辛伯母点头,「这样坚决,倒也是好事。」
她提起精神来,说到秋季吃大闸蟹的细节。
然后辛家亮建议回家。
他送未婚妻返家途中说:「你并不吃大闸蟹。」
「是,我老觉得有寄生虫。」
「你应当同母亲说明白,否则她会让你一餐吃七隻。」
「又没到蟹季,何必那么早扫她兴。」
「太孝顺了,令我惭愧。」
「除非父母令子女失望,否则总是孝顺的多。」
「你这话好似相反来说。」
「是吗,子女优缺点不外遗传自父母,并无选择权,再差也不会离了谱。」
承欢是真的累了,回家卸妆淋浴,倒在小床上,立刻入睡。
半夜被劈啪麻将声吵醒,原来楼下为输赢秋后算帐吵了起来。
承欢怔怔地想,不把父母设法搬离此地,她不甘心。
母亲终身愿望是飞出去,她没有成功,现在寄望于承欢及承早。
承早帮她陆续把衣物搬往新家。
「哗,」那小子瞪大眼说,「娶老婆若先要置这样的一头家,那我岂非一辈子无望。」
「别灭自己志气。」
「有能力也先得安置父母再说呀。」
承欢大喜,「承早,我想不到你亦有此意。」
「当然有,我亦系人子,并非铁石心肠,谁不想父母住得舒服些,看着八楼黎家与十一楼余家搬走,不知多羡慕。」
「有志者事竟成,我与你合作如何?」
「一言为定。」
「三年计划。」
「好,姐,你付首期,我接着每月来分期付款。」
「姐相信你有真诚意。」
承早张望一下,「我可以带女友到你这里来喝茶吗?」
「欢迎。」
「这里体面点。」
「虚荣。」
「咄,谁不爱面子。」
「踏入九十年代,承欢发觉四周围的人说话越来越老实,再也不耍花招,一是一,二是二,牌统统摊开来,打开天窗说亮话,输就输,赢就赢,再也不会转弯抹角,不知省下多少时间。
承早伸个懒腰,「这么舒服,不想走了。」
恰恰一阵风吹来,吹得水晶灯璎珞叮叮作响。
承早忽然说:「姐姐真好,总会照顾弟妹,姐夫亦不敢招呼不周,哥哥则无用,非看嫂子脸色做人,连弟妹也矮了一截。」
承欢纳罕,「你怎么知道,你又没大哥大嫂。」
「可是同学梁美仪有三对兄嫂,家里都有佣人,可是她母亲六十多高龄还得打理家务,还有,母女到了他们家,佣人自顾自看电视,茶也没有一杯。」
承欢笑道:「你莫那样待你母亲就好。」
「真匪夷所思。」
承欢一味拿话挤他,「也许将来你娶了个厉害脚色,也就认为理所当然。」
承早怪叫,「不会的不会的。」
承欢微微笑。
迟七年自有分晓。
「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压我母亲。」
「美仪说,她是幼女,没有能力,她母亲心情差,又时常拿她出气。」
「不要急,总有出身的这一天。」
承早点点头。
「你好像挺关心这位梁同学。」
「也没有啦,她功课好,人聪明,我有点钦佩。」
承欢看他一眼。
承早又说了关于梁美仪一些琐事,「真可怜,老是带饭到学校吃,别人的菜好,她只得剩菜,有时连续天都得一味白合蛋,要不,到馆子也只能吃一碗阳春麵,连炸酱麵都吃不起。」
「你有无请她喝汽水?」
「她不大肯接受。」
承欢微微笑,这不是同她小时候差不多吗?经济拮据,为人小觑,可惜,当年读的是女校,没有男生同情她。
「有机会,介绍她给姐姐认识。」
「是。」
「但是,切勿太早谈恋爱。」
承早忽然笑,「那是可以控制的一件事吗?『我要在二十八岁生日后三天才谈恋爱』,可以那样说吗?」
承欢白他一眼。
「不过你放心,只有很少人才会有恋爱这种不幸的机会,大多数人到时结婚生子,按部就班,无惊无险。」
承欢揶揄他:「最近这一两个月,你人生哲学多得很哩。」
「是吗,」承早笑,「一定是我长大了。」
他是长大了,身段高大,胳臂有力,连做他姐姐都觉得这样的男生靠在他肩膀上哭一场将会是十分痛快的事。
「在改善父母生活之前,我是不会结婚的。」
承早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宏愿,但总比想改善国家好,国家要是不争气,抛头颅洒热血都一点办法没有。
承欢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不相信我?」承早多心。
「你这一剎那有诚意,我与爸妈已经很高兴。」
承早看了时间,「我要练球去了。」
此刻,篮球仍是他的生命。
承欢知道有许多小女生围着看他们打篮球,双目充满憧憬,那不过是因为年轻不懂事,稍后她们便会知道,篮球场里的英雄,在家不过叫大弟小明,痛了一样会叫,失望过度照样会哭。
年轻的女孩总是希望爱,激动脆弱的心,捧在手中,如一小撮流动的金沙,希祈有人接收好好照顾……几乎是一种乞求。
承欢早已经看穿,她取过手袋,「来,我们分道扬镳。」
她立定心思,婚后决不从夫,老了决不从子,耄耄之际无事与毛咏欣二人跑到沙滩去坐着看半裸的精壮小伙子游泳,评头品足,要多无聊就多无聊,可是决不求子孙施舍时间金钱。
也许,这同承早想提升父母生活一样,是一个不可实践的奢望。
可是,这一刻的诚意,已使承欢自己感动。
她约毛咏欣看电影。
咏欣说:「有次失恋来看电影,付了大钞,忘记找赎。」
承欢看她一眼笑,「你彷佛失恋多次。」
「其实是夸大,但凡无疾而终,统统归咎失恋。」
「那多好,」承欢点点头,「曼妙得多。」
毛毛忽然说:「有人问你怎么会与我做朋友,性情南辕北辙。」
承欢诧异,「可是我俩自有许多类同之处,我们工作态度认真,对生活全无幻想,说话直爽,不晓得转弯抹角,还有,做朋友至重要一点:从不迟到,从不赊借。」
「哗,我与你,真有这许多优点?」
「好说,我从不小觑自己。」
「这点信心,是令堂给你的吧?」
承欢颔首,「真得多谢母亲,自幼我都知道,无论世人如何看我,不论我受到何种挫折,在我母亲眼中,我始终是她的瑰宝。」
毛毛点点头,「我羡慕你。」
「别看戏了,黑墨墨,没味道,开车送我到沙滩走走。」
毛毛连忙称是。
她们到海旁去看裸男。
毛毛说:「最好三十岁松一点,腰短腿长,皮肤晒得微棕,会得跳舞,会得开香棋瓶子,还有,会得接吻。」
承欢笑道:「这好像是在说辛家亮。」
毛毛嗤一声笑出来,「情人眼里出西施。」
承欢举起双手,「情人是情人,与丈夫不同。」
「你有无想过留个秘密情人?」
承欢惆怅,「我连辛家亮都摆不平,还找情人呢。」
毛咏欣亦笑。
有人仍一隻沙滩球过来,接着来拾,是一个七八岁洋童,朝她俩笑。
「有眷免谈。」
承欢同意,「真是老寿星切莫找砒霜吃。」
毛毛看着她笑,「你真是天下至清闲的准新娘子。」
「我运气好,公寓及装修全有人包办,又不挑剔请什么人吃什么菜穿什么礼服,自然轻鬆。」
「是应该像你这样,船到桥头自然直。」
承欢笑笑。
毛咏欣想起来,「辛老先生回来没有?」
承欢摇摇头,「仍在欧洲。」
「老先生恁地好兴緻。」
「他并不老。」
「已经娶儿媳妇了。」
「他仍要生活呀。」承欢微微笑。
那是人家的事,与她无关,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她一早已决定绝不多管闲事。
那天自沙滩回去,承欢耳畔仍有沙沙浪声,她有点遗憾,辛家亮绝对不是那种可以在晨曦风中与之踏在浪花中拥吻的男伴。
可是,希望他会是一个好丈夫。
电话铃响。
「承欢?我爸在法国尼斯心臟病发入院急救,此刻已脱离危险期,明早起程飞返家中。」
承欢啊地一声,生怕有人怪她头脚欠佳。
「幸亏没有生命危险。」
「不,」辛家亮声音充满疑惑,「不只那样简单。」
「你慢慢说。」
东窗事发了。
「他入院之事,由一位年轻女士通知我们。」
承欢不语。
「那位女士,自称是他朋友,名字叫朱宝翘。」
一定是那晚承欢见过的美貌女郎。
「这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承欢立即否认。
「你当然不会知道,可是母亲与我都大感蹊跷。」
「也许,只是……同伴。」
「怎么样的同伴?」
承欢不语。
「多久的同伴?」
承欢不敢搭腔。
「她声音充满焦虑忧愁,你想想,她是什么人?」
当然只有一个答案。
「承欢,她是他的情人。」
承欢虽然早已知情,此刻听到由辛家亮拆穿,还是十分吃惊,啊地一声。
「母亲心情坏透了。」
「可要我陪她?」
「不用,家丽已经在这里。」
紧要关头,麦承欢始终是个外人,这也是正确的,她与辛家亮,尚未举行婚礼。
辛家亮说:「承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有空吗,我们在新居见。」
承欢愕然,问她?她一点意见也无,也不打算说些什么。
她同辛伯伯辛伯母还没来得及培养感情。
想到这里,承欢不禁羞愧。就这样,她便打算嫁人辛家。
「承欢,承欢?」
她如大梦初醒,「我这就去新屋等你。」
她比他早到,发觉电话已经装好,铃声响,是辛家亮打来,「我隔一会儿就到。」
又过了半小时,承欢坐在客厅沉思,对面人家正在露台上吃水果,有说有笑,十分热闹,承欢渴望回父母家去,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狗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