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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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哈,你一个石库门里出来的女人,放着抽水马桶淋浴间不用,要嫁到我们棚户区来,不是图钱就是图工作。陈东海,你是不是把我要去的单位给了你老婆?老头子花了多少钱啊?我们来算算账啊。”
&esp;&esp;“东珠啊,算了,十几年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小钱也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来来来,这是妹夫和外甥女吧,赶紧介绍给我们。”陈东方心里发怵,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一句话说完赶紧朝阁楼上喊:“老三,老三,东珠回来啦,快点下来。”
&esp;&esp;陈东海趁着一大家子都在楼下,正在阁楼里翻东翻西,一听东珠回来了,整个人一瞬间堕入冰窖,下一个瞬间又如同置身于火炉,出了一身汗,牙齿却打起了哆嗦。他心虚。当年鬼使神差做错了一步就步步错,十几年来虽然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上班,看着人模人样,但他心里有数,他在东珠面前就不算个人。他上班后第一个月领到的工资,一分钱没留,哭着给东珠写汇款单,小小的空白栏上写满了阿妹对不起,隔了几个月却被退了回来,他知道这辈子都过不去了,只能一遍遍地安慰自己,他后悔过的,想过要补救的,东珠死也不肯的时候他说那就算了,他去就他去,是爷老头子说他从小胃不好,受不得凉,东珠身强体壮又不爱上学,去锻炼锻炼没事的。
&esp;&esp;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陈东海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地下了楼:“阿妹侬回来了啊,回来了就好——”
&esp;&esp;“啪”的一声脆响,他眼镜被打得掉在了地上。
&esp;&esp;钱桂华刚尖叫了一声,“啪”的又是一声脆响。
&esp;&esp;“陈东海,你个臭不要脸的狗东西,上山下乡的报名表明明是发给你的,你跟老头子出主意让我顶替你去黑龙江。老天要是有眼,你喝水该呛死,出门该被车撞死。你身体不好?你动不动就感冒发烧?放你娘的屁,从小到大你就住过一回医院,还是吃汤团吃太多撑的,屁股里灌了半瓶香油你都拉不出屎来,全憋回到你黑心肠和猪脑子里。老头子的心偏到外白渡桥去了,心里只有儿子,怎么,你多了两个老卵,就镶了金子银子了?我们姑娘家活该受罪是不是?册那,滚侬只蛋!瘪三!垃圾!”
&esp;&esp;陈东珠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恨哗啦啦往外倒,一口带着东北腔的普通话骂得呱啦松脆,全然不顾陈东海的娘也是她自己的娘,最后两句沪骂收了尾,转头一看泪涟涟的大姐,火气更大。
&esp;&esp;“陈东梅你嚎什么嚎!我又没骂你。”
&esp;&esp;陈东梅抹了把泪:“爸爸走都走了,东珠你——既然骂也骂过了,还是先去给爸爸磕个头吧。”
&esp;&esp;陈阿娘扶着李雪静的手哭道:“东珠啊,姆妈知道你恨死了你爸,他还是想着你的呀,你去了之后每个月给你寄钱寄吃的,你怎么都不收呢。”
&esp;&esp;陈东珠朝着陈阿爷的遗像啐了一口:“从他硬押着我上火车那天起,他就不是我爸了,早死了,死了十几年了,我要收了东西还好意思恨他们?呸,要我磕头?想得美。”
&esp;&esp;斯南扯下姆妈捂着自己耳朵的手,眼睛瞪得圆溜溜,呜呜呜,南南也不想磕头。小嬢嬢真是横扫千军啊,骂人的话很新鲜还很有道理,一套一套的,学到了!三叔和三妈被骂得一声也不敢吭,像鹌鹑。小姑夫干嘛也捂着小表妹的耳朵呢,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不该错过啊。
&esp;&esp;顾西美叹了口气道:“东珠,让妹夫他们先坐下来喝杯水吧,你心里有气我们都知道——”被陈东珠黑白分明戾气十足的眸子一扫,顾西美心里也打鼓,想到那时候陈东来已经在新疆了,肯定不知道顶替的事,应该没得罪这位姑奶奶吧。
&esp;&esp;“柱子哥,这是我妈,我大姐,跟你说过的,我二姐晚上应该能到。妈,这是我男人曹金柱,我三闺女盈盈,还有个老大是带把的讨债鬼,他和二闺女小艾要上学,没来。”
&esp;&esp;“好孩子,谢谢了,多亏有你啊小曹,谢谢你照顾我家东珠这么多年啊,来,盈盈是吧,囡囡到外婆这里来。”阿娘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抖抖索索掏出几个红包来:“乖囡,这是外婆给你的见面礼,来,你收着啊,这是给你大哥和二姐的,你也帮他们收着。”
&esp;&esp;曹盈盈好奇地看了看一屋子的人,朗声叫道:“谢谢外婆,外婆好!大姨娘好!”陈东梅也掏出了几个红包塞到她手里。
&esp;&esp;有了这个缓冲,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氛围终于缓了下来,顾西美松了口气,拉着东珠和曹金柱坐定,让斯南斯好去陪盈盈说话。陈东海吃了两巴掌,默默弯腰捡起了眼镜,刚戴上就被眼泪糊花了镜片,拿下来在衬衫衣角上擦了擦,索性折起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里,这样看不清楚东珠的脸也挺好,是他对不起东珠,她那脾气没拿刀捅他已经算顾念了兄妹情分了。她再怎么打骂,他也没话说。这两巴掌,倒让他一直悬在半空的靴子落了地,踏实了许多。
&esp;&esp;第158章
&esp;&esp;曹金柱比陈东珠大三岁,本姓索绰罗氏,满族镶黄旗的,祖上于康熙二十二年从吉林松原调到爱辉和长毛鬼子打仗,就这么落地生根了,后来改姓了曹。
&esp;&esp;刚解放时中苏是兄弟,黑河各处门店上中文招牌下皆有俄语,当地人不分老少都能说流利的俄语。老毛子们在街上晃荡,一口东北官话,拿大列巴和大果沙棘换酸菜和玉皇蘑,木耳大豆西瓜苹果什么的也不放过,大大巩固了两国人民的深厚友谊。后来风云突变,兄弟反目,老毛子们含泪遥望冰冻三尺的黑龙江,黑河人也只能砸吧着嘴怀念居家旅行必备佳品大列巴,毕竟轮起来当棍子能杀人,掰碎了吃肚里能活命的东西不多。
&esp;&esp;六三年上海就开始对外输出知识青年,十六万人去了黑龙江,黑河有两万,爱辉县也分到不少。陈东珠哭了一路,到西岗子的时候眼泪早流光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怒和恨,她嗓门大胆子更大,直奔指挥部大闹一场。指导员一看,嗐,瞎胡搞,这孩子才十六周岁,家里人怎么就把她推出来了,但她户口已经在一师二团了,只能好言劝慰让她先安心留下,等领导打报告上去看看怎么解决。东珠哪里肯等,直接卷了张草席,在指挥部院子躺下,不吃也不喝,说哪天让她回上海她哪天起来吃饭。不料那一届知青不少人受不了垦荒的苦,一见有人冒头闹事,陆陆续续来了一百来号人跟着绝食静坐,把东珠原本占着理的个例硬生生变成了件政治事件,结果可想而知。
&esp;&esp;吃了不少苦头后的东珠折腾不动了,但团部也怕出人命,便把她安置到了曹金柱家,经上级批准,允许她拿兵团的补贴,干插队的活儿,轻松得多。曹家有五个儿子,就是没闺女,满族人历来重视姑奶奶,东珠又生得可人疼,曹父曹母把东珠当自家亲闺女对待,下地干会儿活就赶她去田头歇着,反正她用不着算工分,夏天怕她晒着,冬天怕她冻着。陈东珠过年捧着七个红包哭成了狗,她原本该顺着两个阿姐叫陈东竹,陈东来陪着阿娘去给她报户口,说了普通话,民警直接误写成了东珠,谁也没留意,看着倒似爷娘偏疼她一个,没想到是在曹金柱家才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掌珠”。
&esp;&esp;待东珠最好的是曹家最小的儿子曹金柱,眼里看着她心里装着她。东珠水土不服皮肤溃烂脚底生疮,自己哭着嫌自己臭,一头卷毛随手一薅一大把,差点变成秃头。曹金柱听说吃本地豆腐能治水土不服,零下20度的屋子里生着火磨了一晚上石磨,做好豆腐后打了个盹,炉子熄了,他险些煤气中毒死了。
&esp;&esp;东珠挺过了那个冬天,开春后是那批水土不服的知青里头一个康复的,连卷毛都长了回去。东北吃小米和玉米面,能弄得到的大米和白面,曹金柱全省给了东珠吃,听说外三道沟食堂做的饭菜合上海知青的口味,他天天跑二十几公里去给东珠打饭。六八年冬天,东珠跟着曹金柱和公社里的一个男知青去山里拉木头,惊了马,满山的树墩子随时会绊到马车,不被摔死也会被车上滚下来的木头砸死,曹金柱狠下心拿鞭子抽瞎了马,马停了,他被公社通报批评。东珠在大队部和知青办还有一师团部来回闹腾了半个月,把通报批评变成了通报表扬。
&esp;&esp;七零年夏天中苏关系紧张,常有特务跑到黑河来,抓特务也变成了知青们的日常工作。东珠带着三四个插队的女知青发现了可疑人物后守住了苞谷田,怕对方有枪,也不敢进去抓人。曹金柱带着民兵赶到后,东珠带着大家往里冲,差点被对方一铁锹给劈了,是曹金柱抱着她滚到一边躲开这一锹。特务没抓着,抓了个偷苞谷的农民,等民兵和知青们都走了,东珠揪着曹金柱不放,说要看看他脸上因为护着她被苞谷叶子割出来的伤,看着看着就啊呜一口亲了上去。
&esp;&esp;当然后面这段东珠这会儿没说,是后来斯江问出来的,东珠没她缠得没辙,她是喜欢斯南,因为斯南跟她小时候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没心没肺胆大包天,但斯江不同,她生怕斯江不喜欢自己,东珠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儿,像五大连池的水一样,恨不得掬在手里含在嘴里,又清又甜,天上的星星也愿意去给她摘。
&esp;&esp;“歹竹出好笋,没想到老陈家还出了斯江斯南这么两个娃,真是祖上积德了。”东珠一棍子打起一家人来毫不留情,西美想了半天吃不准这究竟是骂他们夫妻俩呢还是夸。
&esp;&esp;斯江在自己第一次创作的非虚构小作品《乡村爱情故事》里写了小嬢嬢和小姑父,广袤的黑土地上,金黄的麦浪中,经历过抓特务的惊心动魄后,两个年轻人收获了爱情。她觉得金黄的麦浪比苞谷田更浪漫一点。小说被报纸刊登出来后,斯江剪下来寄去黑河,很快收到了东珠义正言辞的教育:傻孩子,苞谷叶子好歹还能凑合,这搁麦田里全身不都扎成针眼了?你可不能瞎写,万一别人学了受伤了不坏事了?隔了七八年斯江才明白小嬢嬢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再也没眼看那篇文章了,想一想都脸红,偏偏她还追着景生问为什么麦田里会扎出针眼。
&esp;&esp;——
&esp;&esp;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东珠每说一句曹家上下待她多好,阿娘就要哭着喊一句:“爷娘对勿起侬啊。阿哥们对勿起侬啊。”
&esp;&esp;“小嬢嬢,那你和小姑夫怎么看对眼的呀?他家有五个儿子,你为什么选了他?”斯南好奇地问,毕竟在她眼里,小姑夫虽然很高大,但长得不大好看。比起大表哥和宁宁哥哥来,差了十条黄浦江。
&esp;&esp;顾西美拍了她屁股一巴掌:“瞎说什么呢,关你什么事。”
&esp;&esp;陈东珠喜欢斯南,直接忽略了看对眼前头那句王八看绿豆,笑着瞥了曹金柱一眼:“他对我特好,会干活能挣钱长得也好看,我就喜欢他。”
&esp;&esp;斯南同情地看向继承了亲爹一双丹凤眼的曹盈盈,小嬢嬢嘴巴厉害,眼神却不大好,小姑夫都算长得好看了,啧啧啧,只可怜小表妹被拉低了美貌平均值。
&esp;&esp;曹金柱敬完女婿茶,给陈阿爷鞠了三个躬,说道:“老丈人,我给您鞠躬,因为要不是您,东珠就不会来我们西岗子,我也不能认识她,我就不会有老婆和三个娃,就冲这个,我应该给您磕头,好好谢谢您。但您和陈老三实在对不起东珠,那不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儿,要换成是我,今天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可,反正一件丧事是办,两件也是办,还省得亲戚们多跑一回。”
&esp;&esp;东珠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这个死鬼,记性倒不错,说出来还真的怪吓人的,她眼波一转,见众人噤若寒蝉,很满意,显然除了斯南被西美捂着嘴在傻乐,没人当他这轻飘飘的话是玩笑话。
&esp;&esp;“东珠宰相肚里能撑船,两巴掌打了出口气就算了,但是她来我们黑河当知青没死没受伤,不是她没吃够苦,是她运气好——”
&esp;&esp;“嗯?”陈东珠头一抬。
&esp;&esp;“是我运气好。”曹金柱脸上一红,继续说悼词:“您要是地下有知,肯定会好好补偿咱们东珠,不过您放心,咱老曹家不缺钱,家里好皮子就有二十几张,东珠和闺女们都能穿得上貂。咱来看您,不为了争这钱和房子,就图争口气。您要是活着呢,我真得接您到咱们黑河去,让咱爹妈好好做做您思想工作,新中国成立多少年了?妇女撑起半边天,您着重男轻女的思想要不得。东珠和她大姐二姐多苦啊,您就算把这小房子全给她们三个也不够补的——”糟糕,东珠耳提面命的一大段话实在太长,他有点忘词了。
&esp;&esp;众人也没觉得曹金柱的不对劲,因为全傻眼了。
&esp;&esp;钱桂华第一个跳了起来:“大嫂,二哥,你们看出来了吧,陈东珠回来就是为了钱和房子的。”
&esp;&esp;陈东珠把茶杯“嘭”地往桌上一顿:“你瞎了还是聋了?才看出来?早说了我是来讨债的,不然呢?我跑五千多里路特为来给你看看我这貂?呸,你们两口子看一眼我貂都脏了。”
&esp;&esp;钱桂华咋舌:“你——你,你……”
&esp;&esp;阿娘心里被一把锯子锯得血淋哒滴,把存单拿出来:“东珠啊,你爸心里还是有你们的,给你们三个都留了笔钱,你拿着。房子你爸说了,就留给你哥哥们——”可为什么房子没有女儿们的份,阿娘说不出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理,嘴上说出来不免太难看。
&esp;&esp;陈东珠捏着存单晃了晃,嘲讽地笑了:“老头子可真大方啊,五百块呢啧啧啧,上海现在上班一年能挣多少钱?九百块有没有?陈东海,你瞧瞧,你半年工资就买了我一辈子,这么合算的生意要有,我也想买,有多少买多少,买你十八辈子都行,你卖吗?你种过苞谷割过麦子没?冻土上犁过地吗?小兴安岭里砍过树没?修过水库造过房子吗?试试皮肤长疮烂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