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10部大结局_第八章 许(2 / 2)
曹植实在听不下去,便要与众方士辩论;曹丕却紧紧拉着他手,不让他上前。曹彰却满脑子只惦记匣子里的东西,忙招呼寺人抬来,打开一看,是短刀、金杯、廓洛带等物,皆匈奴人所制,甚为精良,还有一盒乳酥(奶酪)。
曹彰将一把牛皮鞘的匕首抢在手中:“这东西父王赏孩儿吧?”说罢揣进怀里就跑了,曹操只一笑而置之——在他心中礼法真的不可侵犯吗?也不过是打击人的手段罢了,只要他这会儿瞧谁顺眼,怎么无礼都行。
曹植打开那盒乳酥,先自己尝了一块,继而双手呈上:“请父王享用。”
曹操吃了两口,只觉味道浓厚,却少了些甜味,不甚喜欢;灵机一动,想跟众人开个玩笑,便盖上盒盖,又取过笔墨,在盒盖上竖着写下“一合酥”三个字,又递还曹植:“你把这个放到听政殿前殿,其他的东西你和子文分了吧。”
曹丕看得眼红,却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自己连太子都抢到手了,一点儿赏赐有何计较?但自己既在一边站着,偏偏摸不着,实在不舒服。
“子桓,”曹操一跟他说话,脸色马上严肃起来,“你来得正好,有两件事吩咐你。昨日我在楼上看陈祎与子文斗剑,此人武艺不错,子文也服气;前番南征他侍奉你母亲车驾也很周到,我想提拔提拔,现今后宫无掌兵护卫之人,就命他为长乐卫尉,你看如何?”
“儿臣遵命便是。”曹丕哪敢不依?所谓长乐卫尉其实就是皇后宫殿的侍卫长官,但长安、洛阳皆有长乐宫,邺城却没有,后宫主殿为鹤鸣殿,这官号不过是因袭旧称。一介后宫侍卫长曹丕并不在意,问题是陈祎似是得曹彰帮衬才得到这官,令他不喜。
“那便好。”曹操又道,“还有,近来添了西北军务之事,又调走辛毗,中台需填几个人手,你不是和陈群关系不错么,调他入中台。让崔林接任御史中丞。”崔林乃崔琰同族,但关系较远,今崔琰叔侄皆亡,也就不再牵扯,曹操还是要重视清河崔氏的。调陈群为尚书,曹丕还没来得及高兴,哪知他接着又道,“西曹之事改由陈矫主持,把丁仪也调为尚书。”
曹丕暗憋暗气,看来他跟丁仪的仇怨算解不开了,如今父亲又把这家伙弄进中台了。一年来好不容易跟傅巽、武周这帮人混熟,此人一来势必掣肘,以后私下说话都得提防了。但曹丕只能忍着:“一切皆听父王安排。”
“嗯,你们去吧。甘先生,那炼金术可……”曹操交代完这几句又一门心思扎进方术了。
曹丕本该提及裴潜之事,可这会儿也没心情了,施了个礼退出,曹植也跟了出来:“为何不让小弟揭穿那术士谎言?”
曹丕苦笑:“算了吧,由着父王高兴便是。”
“伪方异伎,巫蛊左道。昔日父王何等英明,从不信神怪之说,如今怎么这样?”曹植摇头不已。
曹丕叹口气:“你还年轻,病没长在你身上。等真到了父王这把年纪,就迷迷糊糊信了。秦王政吞并六国唯我独尊,不免被方士徐福蒙骗;孝武帝强横一世,晚年尚有巫蛊之失……”说穿了就是怕死,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照样怕死,曹操也难过这一关,“孝顺孝顺,以顺为孝,只要这些方士不耗费国资,不坑害父王身体,就由着他们信口雌黄吧,只当养了几个弄臣。”
“倒也是……”曹植也无法可施,“可西征之事怎么办?”
“唉!能怎么办?即便父王不耽于方术,以他现在的身体能放心让他出征吗?”曹丕看得更透——二十多年来亲临战阵,曹操的威严实是不可替代的。如今他的病体已很难远路跋涉指挥战争,经过一场瘟疫,他对出征甚至有些恐惧和厌恶的心理,但是交与其他将领全权指挥又放心不下,眼下也无人能挑起十余万军队的担子。曹操这颗震慑三军的定心丸已不复当年,魏国以后的路如何走实是难说。
沉默片刻曹植又道:“丁仪入尚书台之事与小弟无干……”
“我知道。”曹丕拍拍兄弟的肩膀,“你怎么会为他进言呢?此必父王之意。”
曹植见曹丕神情极是不屑,也不知这话是否是真心。其实曹植也不愿丁仪再生事端,他已不想再争了,再闹下去有朝一日父王归天、兄长继位,还有好日子过吗?
曹丕何尝不怀疑弟弟——他说与他无干,能是真的吗?
哥俩谁都不好再提,竭力避开此事,只谈论天气;又到鹤鸣堂向母亲问了安,曹丕便照旧离宫回府,一路上心中甚烦——如今这情形仿佛弟弟们比他这太子面子还大,即便他们并无争储之意,长此以往岂有益处?曹冲死后他费了近十年心血才抢来这个位子,却还得小心翼翼。以前的对手是兄弟,还可以阴谋阳谋,如今压他的却是父亲,除了忍还能如何?曹丕暗暗祷祝,愿战事顺利、天下太平。只要严守疆域,平蜀灭吴都可日后再论;重要的是太平无事,只有太平无事他才能当太平太子;若世事纷杂多是多非,谁能预料魏国朝廷将走向何等形势?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再失太子之位?
曹丕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又回到尚书台院口,取几卷文书便可回他的太子府了;哪知刚迈过门槛,迎面快步走来一人与他撞个满怀。曹丕险些摔个跟头,抬头一看,竟是相国钟繇——何事能让这位儒雅老臣如此慌张?
“相国,怎么了?”
钟繇一个踉跄,被身后小厮搀住,手里攥了一份急报,气喘吁吁道:“快!快禀报大王……许都……许都出乱子啦!”
许都叛乱
建安二十三年正月甲子(公元218年2月18日),新年正旦刚过,各地百姓还沉寂在一片喜庆之中,许都却显得死气沉沉。
汉廷本来是很重视新年的,腊月到正月有一套隆重的礼制活动。先是在腊月初七的晚上举行大傩礼:中黄门宦官身蒙熊皮、头戴面具,装扮方相氏和十二神,高举火炬,手舞足蹈;召集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官员子弟一百二十人,头戴赤帻身穿皂衣,手持桃弓苇矢,随之击鼓作歌,这一礼仪意在驱除疫鬼,消灾祈福,又颇有趣味,把新年气氛衬托得火火红红。
紧接着腊月初八要举行祭祀,称作腊祭。无论官宦人家还是黎民百姓都要祭祖,天子也得到太庙向历代先皇上香叩拜。新年正旦更是要举行朝贺大礼:夜漏七刻天子身穿吉服登临正殿,黄钟齐鸣,朝贺礼正式开始。首先是公卿、将军、大夫、百官,然后是匈奴、羌胡、鲜卑、蛮夷等使节,最后是郡国派遣的上计吏,列好队伍依次入宫;二千石以上高官登殿觐见,其余臣子则在陛阶叩拜,宗室诸侯皆头戴两梁冠,身披蝉衣,立于西首,所有人按官阶等级给天子献上玉璧、羔羊、大雁、雉鸡等礼物,齐声高呼万岁。天子也向百官赐宴,还要演奏歌舞百戏。
朝贺之后拜祭先帝陵寝,那就不止天子百官了,就连公主、封君、外戚女眷都可以参加,北邙山下车马如云,喜庆热闹非一言可蔽。据说孝明帝朝鼎盛之时,每次新年朝贺都有万余人参加,齐呼万岁之声直冲天庭。只因那时皇族繁茂,加之班超经略安西,连西域诸国也纷纷遣使朝贺,有些僻远小国的使者为赴一次新年朝会要在路上走半年。光武帝时赐宴百官别出心裁,不唱歌、不奏乐,要百官辩论经学当游戏,输了的不但罚酒还要罚站,并把坐榻让给对手,有个汝南大儒戴凭,通达经义官拜侍中,有问必答来者不拒,一张利口驳倒群雄,竟叠坐榻席五十余张……多么热闹的节日,多么风雅的朝廷,多么伟大辉煌的帝国,而今这一切都不复往昔了。
许都虽比不上洛阳,但迁都伊始在荀彧、孔融、荀悦等人推动下一应礼制曾有过恢复,不过随着曹操建立自己的封国,所有礼仪又都荒废了。如今的汉廷连百官都严重缺员,但凡有点儿名声才干的人都被笼络到邺城了,还办什么朝会?新年之际皇宫倒是多点了几盏灯,不过越发显得殿宇空旷门可罗雀。若别的郡县也罢了,至少能沾百姓的喜气,偏偏许都没多少百姓,附近耕种之人皆属屯民,住在城外;城里多是官员府邸,这些不得志的闲散官员百无聊赖了一年,不是筹划着怎么往邺城钻,就是无欲无求等着告老还乡,谁有心思过年?故而值此喜庆之际,大汉都城竟成了天底下最冷清的地方,这就叫落草的凤凰不如鸡。
长史王必负责留守相府——说是留守,其实自曹操迁居邺城后,这边基本搬空了,他不过是率领一队兵马护卫许都、监察百官。每到冬天王必总是要把营帐移扎到城内正阳大街上,一来为了避风,二来也为防止城内失火。
屈指算来王必已在许都连续留守了十五个春秋,一年不如一年,今年连他都觉得有些冷清了。这个新春的夜晚,他只是带着亲兵草草巡查了一圈,又对守备皇宫的侍卫训示了几句,便回营休息了。亲兵们倒挺细心,给他预备了椒柏酒(用花椒、柏叶等混合酿造的香酒)和七八样精致菜肴,无奈王必独对珍馐难以下咽。
“德伟怎么没来?”王必想起了忘年交金祎。这几年金祎总是陪在他身边,常来常往跟营里的人都混熟了,这会儿若能与这小子对饮倒也不赖。
亲兵笑道:“长史大人忘了?下午金大人来过,说晚上与几位同乡朋友聚会,跟您告假了。”
“唉!他是年轻人,朋友多也是自然的。”王必没滋没味抿了口酒,招手道,“那你们进来陪我,大过年的别冷清。”
亲兵们自然高兴,连把守营帐的都挤了进来,即便讨不到就喝,暖和暖和也不错。王必一时兴起,讲起了陈年往事——他原本不过是九江郡一介平民,少时也曾读书,酷爱结交朋友,却因替友出头打伤人命,被官寺缉拿,蒙当时的九江太守、汉室宗亲刘邈宽饶,收留在府充个小吏。董卓进京天下大乱,曹操至扬州募兵,刘邈又把他荐给曹操,刚开始不过是个亲兵首领,后来曹操在兖州落脚,派他到西京献表;这一路凶险万分,幸得董昭相助才到长安,又多亏钟繇、丁冲帮忙,终于为曹操求得兖州牧的正式策命。自此晋升长史,成了曹营重臣……
其实这些话王必已不知跟亲兵念叨多少遍了,他实在太寂寞了。当初还有荀彧、夏侯惇,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再无亲厚同僚,除了一个小辈金祎,连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每逢佳节倍思亲,王必思念的却不仅是亲人,还有故去的朋友,可能是年至五旬越发念旧,近来他时常想起楼异、典韦,昔日他们是同等出身,楼异命丧濮阳大火,典韦战死在宛城,只剩一个许褚,而今远隔千里不能相见;还有恩公刘邈,汉室宗亲德高老臣,老人家生前曾多次告诫他交友当慎,如今老人家在那个世界里要是知道他辅佐曹氏几乎篡了刘姓天下,该是何等心情?当然,最思念的是主公曹操,自从曹操征伐河北就再没回过许都,十几年过去了,算来主公已六十四岁,不知他现在是否苍老。虽说大王时常会加赏赐,每逢董昭、华歆前来也托他们向大王问好,不过不能相见心里还是想念。王必暗暗拿定主意,等熬过正月就上书请求调离,这十五个春秋真是冷清够了。
众亲兵笑脸相迎,无论长史大人说什么都大加逢迎,王必却厌烦了:“罢了。与你们这帮人厮混实在无趣,剩下的赏你们了,本官去歇息,你们也不可贪杯,四更天唤我起来,还要巡视城防。”他驭下本来极严,这也是体谅大伙操劳一年了,想让士卒放松放松。众亲兵喜不自胜,唯唯诺诺伺候王必进了卧帐,便一溜烟跑到前面继续喝,没有上司管着,划拳行令好不热闹。
王必确实乏了,又吃了两盏酒,竟觉头上冒汗,便摘盔卸甲,斜卧在榻上瞌睡……哪知正在半梦半醒间,忽觉外面传来嘈杂人声,初始他只当是士卒嬉闹,可那喧哗之声越来越大,吵得人心烦。王必实在忍不住了,披上衣铠甲,顾不得系腰带,睡眼惺忪闯出卧帐:“瞎嚷什么?别喝了!都给我回……”话未说完忽觉情形不对,营中隐隐有火光闪耀。
亲兵跑过来:“启禀大人,弟兄们一时不慎,后营草料起火了。”
“哼!一群无用的东西!”王必快步急奔后营,果见有两堆谷草正在燃烧,一群士兵正手执树枝、苫布不住扑打。天寒干燥起火也不稀罕,所幸只折了些草料,王必赶忙吩咐:“别扑了,反正是街中央,就让它烧呗。快把其他草料挪走,帐篷都拆了,这灰烟飘来窜去的,别再把别处引着。”
士兵遵令而行,不再管那团火,忙着将剩下草料装车推往别处。营里乱糟糟,王必掐腰痛骂:“放纵你们片刻就惹麻烦,全是废物!今晚上谁也不准睡,待查明是谁失的火,重重打他一百军棍!”话音方落忽听西面一连数声惨叫,借着火光举目望去,但见栅栏外攀进十几个面缠黑布、手持钢刀的黑衣人!
那一瞬间,王必与其说惊惧,还不如说是诧异——何等贼人这么大胆,竟敢在京城内袭击官军?
更出奇的是这帮人竟识得王必,为首之人离着老远就伸手指他:“先诛此贼!”十几人齐向王必扑来。
士卒焉能坐视不理?赶忙抛下辎重,随便拾起些家伙便去抵挡;亲兵将王必护在垓心,贼人根本无法近前。一交手才摸清底细,来者不止十几人,后面陆陆续续蹿出一大片黑影,有人乱刀砍倒栅栏,这帮贼人一下子全冲了进来。
王必惊魂稍定,赶忙调集全营兵马,自己也抽出佩剑督战。黑衣人虽有兵刃在手,毕竟都是短家伙,又未穿铠甲,三斗两斗已不敌,眼看将被官军围歼。却不知谁急中生智,拾起根木棒在火堆中引燃,顺势向帐篷抛去。
这可把官军吓坏了,想要扑救已然不及。其他贼人也都跟着学,有的掀起燃烧的草堆,有的抡起火把往辎重上扔。霎时间四处火起,全营上下数百兵士都惊动了,大伙蜂拥而至,齐向贼人下手。王必奔前跑后振臂高呼:“速速分
兵救火!快救火!”刚喊两声只觉背后一阵剧痛——竟被人斜劈了一刀!
营内一片大乱,众亲兵都被挤散了,闻听惨号连忙围上来,抱住受伤的王必,所幸披着铠甲伤得不重,众人左顾右盼却不见黑衣贼,只有吵吵嚷嚷救火的士兵。这一刀可把王必砍醒了——营中有奸细!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叛乱,火是奸细放的,火起就是叛乱信号……想至此他强忍疼痛站了起来,正见一名在他手下听用多年的军候迎面奔来,王必疾呼:“此乃叛乱!你速带麾下士兵赶往皇宫,与侍卫关闭宫门,严防贼人攻阙!”
“营里的贼人……”
“此处有我应对,你快走!”打发走军候,王必抖擞精神,亲挥兵刃冲向西面,哪知到近前才看明白,叛乱者何止一二百人,自西面各处街巷都窜出叛党,有的根本没穿黑衣也没拿兵刃,挥舞着火把、木棍,显然是府邸的家僮仆从,城西住着不少官员,到底是谁组织他们叛乱的?王必也无暇多顾,率领官军奋力搏杀,虽然接连杀退叛党,可这帮人非但不散反而越聚越多。正无可奈何之际,又闻背后也是一阵大乱,有个身戴箭伤的小校仓皇奔来:“不好了!有人杀关落锁,城东闯进一群贼寇,少说也有四五百,已杀到辕门了!”
王必只得咬紧牙关分兵抵挡,却见辕门处早已箭雨纷飞——东面来的都是有武装的贼寇,不但预备了弓箭,还有不少马匹。官军前后遭袭顿时大乱,王必回头再看,四处火势无法控制,火舌随风乱窜,连中军帐都引燃了;又闻喊杀声自四面八方而来,显然大寨已被乱党包围。再这样下去,即便不战死,也得活活烧死。
军心已乱,辕门堪堪就要失落,王必五内俱焚,兀自挥剑指挥,却见东北寨墙一阵垮塌,一群身披牛皮铜铠的叛党已杀了进来。殷殷火光中箭雨似飞虫投火般射来,三四个亲兵应声而倒,王必肩头也中了一箭。
有员小将甚是奋勇,挥舞大槊召集败兵堵住缺口,一边奋战一边呐喊:“我等支应一时,大人快撤!”
王必身受两创还欲硬挺,却被众亲兵架住,直奔马厩而去,本想驰马突出城去搬兵,哪料厩中竟一匹马都没有——早被细作之人解缰放跑了!营内沸反盈天,大批叛党已冲了进来,火光之下人人身上皆是一片殷红,也辨不清敌友,众亲兵保着王必奋力冲围,意欲往皇宫躲避,却见北边营帐已成一片火海,只得转身向南,狼狈撞出营门。
刚出南面营门,正见马上步下数十叛党列队于前,为首二人身披铠甲、头戴武弁,皆五旬开外,王必一见咬碎钢牙——竟是少府耿纪与丞相司直韦晃!
耿纪正是这场叛乱的主谋,他将各路叛党安排妥当,此刻正观望火势等候奏报,见营门处蹿出一小撮士兵,立时认出王必,厉声疾呼:“曹贼爪牙在此,还不诛之?”他身边之人皆心腹家将,闻听号令各抽兵刃,齐奔这边扑来,左右叛党也跟着一拥而上。
王必气愤填膺——耿纪奸诈多端,谋反倒也罢了,怎么连韦晃这相府之人也参与其中!有意横下心来跟他们拼了,又恐许都失陷败坏主公大事,只得夺路而逃;十几个亲兵舍命抵住,王必趁乱钻入附近街巷;也就三绕两绕的工夫,便觉后面隐隐有追杀之声,显然那些亲兵都战死了。
这时王必身边只剩不到十个人了,不敢停下脚步,也顾不得东西南北,见路便逃,见弯就拐,迎面遇见路人,也不管是不是叛党一概砍翻在地,只想甩掉追兵。也不知跑了多久,才觉后面追杀声远去,这才停下喘息。王必两处创伤皆未包裹,冲杀一阵又四处奔逃,鲜血汩汩而出,渐感头昏脑涨。正在危难之时,有个亲兵手指拐角处一座府邸:“那不是金祎家么?大人与金祎相交莫逆,何不到他府里躲避一时?”
这一言提醒了王必——眼下人单势孤,躲是躲不成的,可是凭我与金袆的交情,请他召集家奴一起抵抗倒也能周旋一时。现在大概三更多了,只要支应到天亮,城外屯田诸部必能发来救兵。
想至此王必便要亲自叫门,却因失血过多跌倒阶下,众亲兵连忙搀他坐下,有人替他擂门。可不知为何,叫了半天门没人来应,城中叛党众多,亲兵又不敢声张,只得耐着性子再敲。时隔半晌,府门才“吱呀呀”敞开一道缝隙——平日应门的都是伶俐小厮,今夜开门的却是个年迈老仆,须发苍苍,少说也有六十多岁了。
亲兵顾不得解释,正要搀王必进去,哪知那老仆糊里糊涂一番话几乎把所有人吓趴下:“谁受伤了?事态如何?杀死王必没有?”
王必耳畔如同打个惊雷,立时明了——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出入我营畅通无阻?谁有机会在营内安排奸细?不是金祎又是哪个!
朋友背叛、营寨被毁,王必又痛又恨五内俱焚,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竟拾起佩剑一跃而起,踢开金府大门,照定老仆就是一剑。惨叫声起想藏也藏不住了,亲兵也恨金祎入骨,纷纷举刀闯入府中,逢人便杀遇人就砍,片刻工夫将府中之人宰个干净——都是老弱妇孺,年轻力壮的全在外面造反呢。
一通砍杀之后,王必拄剑而立,浑身不住颤抖,鲜血顺着袖口、裤管不住滴落——有所杀之人的血,更有他自己的,两处创伤淌血不止,他已经快支持不住了。
“大人。”同样一身血污的亲兵将他搀住,“接下来怎么办?”
王必痛心不已,他自问对金祎不薄,怎料换来的却是背叛。昔日刘邈告诫他交友当慎,谁想天命之年又蹈覆辙,有何脸面再见曹操?他真想一头撞死在此,但国家事大,倘若许都有失、天子被持,曹家如何收场?无奈咬牙忍痛,瞅着满地死尸道:“险地不可久留,速速改换衣装,贼人已开东门,咱们设法混出城去。”
众人齐动手,先把老仆尸身拖进来,把府门关上,继而四处搜寻衣服,有的干脆扒下死人衣物自己穿上。亲兵为王必包扎伤口,擦去血迹,为他换上件寻常布衣,又抹了一脸脏土掩盖面貌;后面马棚里却只有一匹瘦马,也给王必骑了,这才轻开后门溜了出去。
这会儿许都城内火光四起已经大乱,条条街巷皆有手持棍棒之人出没,那些不明就里的府邸尽皆掩门闭户,唯恐招惹是非。王必等人趁乱向东摸索,他们改了装扮,叛党只当他们也是同道,也没人留心盘问。堪堪行至城东,果见城门大开,却有一队叛党把守门前,不准任何人出去。火光照耀瞧得真切,为首的是两个皮衣武弁的年轻人,王必识得乃太医令吉本的两个儿子吉穆、吉邈。
其他城门仍然紧闭,就凭王必这几个人难以打开,生死就这一条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王必对仅剩的几个亲兵道:“我有马匹还可勉强脱身,只恐尔等不免。你们各寻躲避之处,若我能逃得性命,咱以后再见吧。”不由亲兵劝阻催坐骑出了巷口,却哼着小曲故作悠闲之态;叛党刚开始并未在意,还以为是自己人,哪知此人不言不语,竟直奔门洞而去。吉穆这才起疑,赶忙喝止:“站住!你是谁麾下?此门可入不可出!”
王必再不迟疑,左手抱定马颈,右手举剑往马屁股上一戳——这老马虽然迟缓,但如此疼痛岂能不惊?顿时四蹄乱炸,竟将吉穆撞个跟头,顺着门洞冲了出去。吉邈哪里肯依,招呼左右放箭,这狭窄的城洞立时箭雨纷飞,王必连人带马中了数箭,却还是奔出了门洞。
吉穆爬起身来:“快追!快追!”
那几个亲兵在巷中看得真切,见王必再度中箭眼睛都红了,全都呼喊着冲向叛党。吉氏兄弟只得转身迎战,亲兵勇则勇矣,终究寡不敌众,人人身中十余刀,临死还紧紧抱着吉邈马腿。王必却已跑远,消失在黑夜之中……
叛党虽人数众多偷袭得手,其实指挥混乱,只是一帮乌合之众。事情的起因是少府耿纪、太医令吉本、丞相司直韦晃不得曹操信赖,又愤于关中士人不受重用,阴蓄反意,进而勾结金祎筹划叛乱。正赶上刘备大举侵入武都,耿纪等一心以为鸿鹄将至,意欲占领京师,控制天子以迎刘备;遂纠合各府家仆以及乡野好乱之徒千余人趁夜举事,由金祎安排内应纵火,吉本傍晚入宫准备响应叛军劫持圣驾。
一开始事情还算顺利,毁了曹兵营寨,可是控制京畿兵权的王必趁乱逃了,千余叛党在城内四处搜寻,始终抓不到人。耿纪深知不可拖延,马上传令攻打皇宫,但乌合之众实在难成大事,此时许都已乱成一锅粥,有人甚至趁乱抢劫,还放火烧了不少民房,谨遵号令之人不到一半。皇城高大坚固,王必又早已分兵坚守,叛党折腾了半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攻不进去。眼瞅着天色将明,宫内一点儿策应都没有,八成吉本已失手遭擒,又听闻有人撞出东门,耿纪、金祎情知不妙,只得纠合诸家党徒出城逃亡;哪知刚出城门,就见大队兵马黑压压而来,看旗号乃是“典农中郎将严”。
典农中郎将严匡负责颍川郡内屯田,如今大收完毕粮草入库,屯民也在热热闹闹过年。深更半夜闻知造反,严匡立刻召集能召集的所有兵马,并将麾下精壮屯民武装起来,凑了两三千人连夜赶来戡乱。叛党总共只有千余人,连兵刃铠甲都不全,混乱了一夜现在勉强跟着的只剩一半,如何抵御多出数倍的曹军?众党徒还在惊怖之中,又见曹军旗帜之下并骑列着两员将,左边的是严匡,右边那人身高七尺、膀阔腰圆、花白虬髯,不是王必是谁?
耿纪脸色煞白,兵刃脱手坠地。
“咱们完了……”金祎也把兵刃一抛,痛苦地合上眼睛。众叛党讶异片刻,继而丢盔弃甲一阵喧哗,如捅了马蜂窝般一哄而散!
王必虽然换了铠甲骑在马上,实是勉强支撑;此刻眼见叛军自行溃散,严匡之兵齐声呐喊冲杀过去,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庞大的身躯连晃都没晃,直挺挺栽了下去。
“长史大人!”严匡跳下马亲自抱起。
王必双眼迷离,隐约看见严匡的嘴唇在动,却一个字都听不见,战场的喧闹声也没有了,静得出奇。所有人的面庞都变得晦暗扭曲,渐渐地,眼前一切都化作了黑暗……
滥杀无辜
许都叛乱总算被平息了,消息传至邺城,曹操震怒不已,又痛惜王必之死,传令将耿、吉、韦、金四家反臣夷灭三族,所有参与叛乱之人全部处死。一时间许都血流成河,四叛臣及家眷明令典刑,耿纪临死尚咬牙切齿痛骂曹贼。曹操犹未解恨,竟传令将许都一众官员及家属、仆僮尽数押送邺城。
正是乍暖还寒之时,凛冽的东北风吹得城头旌旗呼呼作响。曹操身披狐裘,手扶女墙,立于中阳门城楼,满面阴沉眺望下面;而城下便是从许都押解来的百官子弟、家仆,甚至还有一些公门小吏,多达数千人,每个人都满脸惊恐瑟瑟发抖——因为在他们周匝两万多曹兵已顶盔掼甲、手握军刃,时刻等待号令;而在士兵身后,巨大的尸坑早已挖好,这些人的生死只决于曹操一念。
曹操望着这些待宰羔羊,却没有一丝怜悯,所剩的只是愤恨——曹氏有今日之权皆因掌控天子,倘若天子落于叛党之手,进而被刘备掌控,那他半辈子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了,曹氏将沦为“不法割据”,傲视孙、刘的资本和冠冕堂皇的名义将荡然无存。昔年玉带诏之事犹在曹操噩梦中徘徊,这次更恶劣,司直本是他派出监督百官的,没想到却成了叛乱的主谋之一,何等可怖,普天之下还有可以信任的人吗?
怒火在他胸中不断积蓄着,曹操愤然喝问:“你等可知罪?”但声音不大并未传出多远,隔了片刻他又喊一声,依旧连自己听着都觉中气不足,反而有些头晕眼花——无论是方术还是医药,都治不了他的病、延不了他的寿;想到这些他悲不自胜,看着下面那一张张惶恐而不知所措的面孔,竟感到无比憎恶,继而狠狠拍打着女墙。孔桂、严峻就侍立在身后,急忙上前搀住,朝不远处一名亲兵使个眼色。
“大王问你们,因何串通谋反?”士兵替曹操喊了一句,那高昂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城楼上空。
“我等冤枉啊……求大王开恩……”数千人呼隆隆都跪下了,大家仰视着那身体矮小满头白发的老人,乞活哀号声不绝,继而嘈嘈杂杂也不听清哭些什么,只是嗡嗡一片。
隔了一阵,又听上面士兵发问:“叛党作乱之夜,许都城内多处起火,你等可曾趁火打劫,协同作乱?”
“没有……没有……”这次倒都众口一词——确实,耿纪等一党作乱事先无人知晓,祸起之夜许都杀声四起人心惶惶,谁也不知出了什么乱子。关门闭户尚且不及,谁敢往外跑?更不消说协同作乱。
又嘈杂了一阵,忽见左右曹兵竖起了两杆大旗,众人正不知所措听上面喊道:“大王有令,问你们是否有人救火。你们人太多也问不周全,凡救火者站于左边旗下,不救者归于右边旗下。速速站定!”
哪个不知救火有功,不救有罪?群凶磨刀霍霍,当此时节不求有功保命要紧,城下之人无论救没救火都一窝蜂向左拥,不少人被挤倒绊倒,兀自连滚带爬扑向左边,有人唯恐站得不够靠左,还使劲往里挤;站在右边的没几个人,不是老实得犯傻,就是根本不打算活了。生死时刻谁也不敢怠慢,一片尘嚣泛过,数千人竟全站好了,渐渐安静下来。
城上却久久没有动静,恍惚只见曹操对身边之人说些什么,那些侍从、将领的表情都甚是诧异,隔了半晌才有人喊道:“尔等所言皆是实情?有无改革?”
“我等实是无辜……”数千人乱糟糟嚷着。
突然城上令旗一举,四周曹兵如潮水般逼上来,弓上弦刀出鞘,将两杆大旗下的人都团团围定。众人吓得连声尖叫,似一群待宰羔羊般挤作一团。
城头士兵扯着脖子喊道:“大王有言,群逆为乱许都惶惶,关门闭户尚且不及,何言救火?自称救火者乃叛逆同党,即便非是同逆,欺君罔上亦当治罪!将左边旗下之人尽数诛杀!”
最初的一刹那仅是震惊,不但被杀之人震惊,连曹兵都感震惊,不过只一错愕间便有人醒悟到自己在执行命令,挥刀向人群斩去——数千人立时迸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哀嚎声、悲哭声、请罪声、乞活声、呻吟声和无情的喊杀声交织一起,什么都听不清,震得城上之人脑袋生疼。
罹难之人自相践踏,东躲西闪,终究逃不过四面八方的屠杀。黑压压的兵士如山崩海啸般压来,一道道血雾喷出,又随风飘散,笼罩着这片人间地狱。有人东撞西撞,直至撞到曹兵的屠刀下;有人早就瘫软在地,被往来奔逃之人踏为肉泥;还有人才想起反抗,抓起任何能抓的东西向曹兵掷去;还有些人豁出性命,迎着曹军扑去,想撞出道缺口……这一切都是徒劳。不知谁吩咐一声:“放箭!”夺命箭雨如飞蝗般急密而落,包围圈中每个人都蹒跚踉跄,东扭西歪,伴着破空声和中箭的痛呼声,仿佛这是一场诡异热烈的舞蹈……
曹操望着这屠杀的场面,连眼睛都没眨,这些人死活根本不在他考虑范畴内,不杀不可以立威严,不杀不可以震他人,不杀不可以泄激愤!杀吧!杀啊!他凝望那血海,心中除了愤怒还有一丝自暴自弃的感觉——天子的权力夺尽了,天子的仪仗也有了,而他勃勃的生机却消磨殆尽。这一年若能打赢刘备,哪怕打一次漂亮的偷袭战,他都可能动心登上那至高之位,毕竟他自知来日无多了。但这场叛乱破坏了他最后的幻想,正月便出这么个乱子,那几个野心家竟还打着拯救天子的旗号,他怎么可能再去碰那个位子,难道自证己罪?完了,全完了……他的身体完了,他的期望也破灭了……
好久好久,直至最后一缕哀号划破长空回音远去,曹操才从执拗的遐想中回过神来,细细打量那满地的尸身——仰面朝天的尸体,瞪着睛、咧着嘴,仿佛在向苍天申诉着委屈;直扑在地的尸体,手指紧紧抠着泥土,双腿扭曲地岔开着,好像是在向大地求援;践踏而死的人开膛破肚头破血流,只一片模糊,狰狞得看不出面目,似乎都变成了恶鬼;乱箭攒身之人,七棱八杈,立不住又倒不下,活像是血糊糊的大蜘蛛;身首异处的躯体倒在地上,还是死去时张牙舞爪的姿势,仿佛在摸索自己的头颅。还有人尚未断气,兀自蠕动着向外爬,拉出一道长长的血迹,直至再也不动……这些尸体似乎都在无声地痛哭,冤屈的灵魂仿佛在邺城上空游荡……
曹操驰骋沙场三十年,目睹死人无数,早就习以为常,但今天不知为何,却从心底泛出一股寒意,仿佛这些死人都已化作厉鬼,随时可能站起来……
死亡,死亡……曹操从未似今日这般畏惧死亡!
他稳住心神嚷道:“焚尸!快焚尸!”随即感觉有人碰他胳膊一下,竟吓了一跳,转脸厉喝,“你想作甚?退下!”
严峻不知所措:“大王,是小的……”
“退后!快退后!”曹操竟把佩剑拔了出来。
众人知他杀红了眼,步步后退皆有怯意。
“退后!谁也不准碰寡人!”曹操手持利剑,渺目四顾——似乎身边每个人都不能信任,每个人都存心害他!
城下尸体自然是要焚烧的,却不是怕他们化为僵尸厉鬼,而是怕尸虫疠气再闹成瘟疫。士兵一边把尸体拖进焚尸坑,一边投入茅草,霎时间点上火冒起黑烟,一股皮肉燃烧的煳臭味窜人鼻眼。曹操只觉胸臆烦恶,眼前事物渐渐模糊,继而头昏脑涨似要崩裂,手一松佩剑落地;众人这才一拥而上将他抱住。
“快传李珰之!大王的头风犯了……快去啊!”孔桂疯了般一通乱喊,这不光是救大王,也是救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