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登】长命百岁(2 / 2)
“别!啊啊啊啊啊啊啊——”
说不痛是不可能的,原本轻轻搭在你肩膀上的手指那一瞬间无意识的掐进肉里,你嘶了一声,手下的动作却不停,慢慢操开他后穴的每一条褶皱。
张邈的腰肢太单薄,操进去的阳具又过于大,完整吞进去时能看见肚皮被顶出一道弧度。
慢慢适应下来,每一次动作带来的快感层层叠加,又一次累积到了恐怖的程度。张邈哭喘着,不自觉的迎合你的动作,追逐更强烈的快感。
“真骚啊……”
说不清道不明,你半是愉悦的笑了笑,往后退了点,拉开距离,伸手,毫不留情的扇在他的脸上。你虽刻意卸了点力道,但他的脸还是被扇得侧过去,面颊浮出明显的红晕。
施暴欲上涨,你又朝着那张漂亮的脸扇了几下,张邈被打出生理性的泪水,从布满红晕的脸颊蜿蜒流下,他带着哭腔,急促的喘息,你获得了无与伦比的精神快感,身下动作都快了几分。
你拉紧了绳结,张邈的呼吸空间被一点点挤压,极致的快感在脑海里炸开,而呼吸不畅将原本就到了顶点的快感成倍放大,逼着他把更多的感受放在体验情欲上。
情潮一波波袭来,张邈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海边的一尾小鱼,无法面对情欲的滔天骇浪,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被拍打回岸边。
他眉头紧皱着,脸上似是欢愉似是痛苦,唇齿间偶尔泄出两三声呻吟,后穴的刺激太过强烈,他浑身都要颤抖起来。
你有规律的抽拉绳带,张邈被迫痛苦的在呼吸与窒息之间来回体验,恍惚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情欲的奴隶。
窒息时他的呼吸并不大通畅,喘息声被挤在喉间,偶尔能发出含混的呜咽,像没长大的幼猫。眼前白茫茫一片,张邈吐着舌尖,眼神都是虚的。
唯有后穴依然卖力的伺候你的性器,又湿又软,你按住他的腰,加快速度,准备最后的冲刺。
“真的、太快了,啊啊……慢点……”
你锢着他的腰,抵着敏感点,射了。
张邈眼前一阵白光闪过,整个人像漂浮在云端,周身的力气已经被卸了七七八八,只剩下翻白眼吐舌头的力气。
前面已经射无可射了,但持续不断的快感还在刺激着他,性器在空中无力的颤了颤,铃口淅淅沥沥的射出些尿来。
张邈大口喘着气,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等张邈幽幽转醒时已是第二日,此时早已日上杆头,阳光顺着窗棂间的缝隙洒下来,像被揉碎的金箔纸落在地面。
你支开窗子,房间内的空气流动起来,盈满了春日的花香与草香。
借粮的事了结了,你近期的事也算大体解决完了,便放任自己睡到这个时候。张邈大抵是累狠了,此时还蜷在塌上睡觉,他半张脸都埋在了褥子间,看着很柔软。
昨天做完后你给他清理了下,换了张床睡觉,另一张简直称得上惨不忍睹,上面有各式各样的液体,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人在上面做了什么腌臜事。
你回到塌前,张邈脸上被抽出来的红晕还没消下去,身上也有被绑过的痕迹,零星分布着几个吻痕,看起来一塌糊涂,只有睡颜依然干净。
你伸手,指尖在红晕处摩挲。
张邈就是在这个时候醒的。
醒来的第一感受是酸——浑身都酸,肩膀、腰、腿,全都难受到不像自己的,他翻身都困难,忍不住哼哼几声。
“醒了?”
罪魁祸首如今坐在塌边,手指还抚着他的脸。
张邈刚准备开口答你,却发现嗓子都是哑的,他无奈,清了清嗓,艰难开口:“殿下……好威武。”
你就当没听见他言语间的埋怨。
说来奇怪,你明明与张邈只是一夜之缘,却总觉得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相处起来好似多年的老友。目前你只在陈登面前有这种感觉。
他试着起身,手臂撑不住,差点歪倒在你怀里。你顺势让他倚在你肩上借力,腾出一只手去够小几上的茶杯,把茶水送到他唇边。
张邈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开口说话总不那么费力了:“……殿下不回府?”
“还没见过你这么赶人的,想让我走?”你挑挑眉。
张邈头发睡得有些乱,你伸手替他捋整齐,别在他耳后。
他笑了笑:“怎敢?”
“过几日桃花就开了,”沉默了一会儿,你岔开话题:“一起去看看?”
“今日?”张邈懒懒的扫了一眼自身的惨状:“殿下可怜可怜我这个半残吧……”
“……真是老太太进被窝。”他偷偷嘀咕,声音太轻,你都没听见。
“说真的,你知道我的意思。”你戳戳张邈的胳膊。
你想赎他。拿赏花做借口,只是不知道他怎么想。
“嗯……”
张邈真的思考起来,但脑力消耗太多会困,尤其还在被暖洋洋的阳光烘照着的时候。眼皮越发沉重,太困了,张邈慢慢的阖眼,坠入梦乡前还在喃喃。
“……好啊。”
司马懿又做梦了。
梦里总出现一个身影。高挑的背影,不知道男女,穿着古时的衣服,面容模糊,唯耳侧的羽状饰品闪着一抹冷而亮的光。
他心头总忍不住悸动,要追去时,却总不能真正触碰到这个身影。每每梦境消失前,那身影都会转头,露出半张侧脸,司马懿看不清,却直觉那人隐约是在笑。
然后闹钟响了。
他只能从床上起来,默默回味了一下刚才的梦境,随后沉默的洗漱后下了楼。管家备好了饭菜,一一转述临走前父亲留给他的话——或者说是命令。
司马懿在家中排行第二,自幼被当做未来的继承人培养,从小到大他得到的教育都是,不能有个人情感,不许有喜欢的东西,不许有讨厌的东西,不能哭不能笑,要保持冷静而莫测的模样,为了看上去有继承人的沉稳。
他无从抱怨,也疲于诉说。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所以不如说从他出生起就被打了司马家的烙印,从此享受的一切,都是为了未来的利益翻倍。而司马家二公子的身份给他带来了多少好处,他还要抱怨,难道不是一等一的不识好歹?
司马懿吃完早饭后,又像以往任何一天一样,踏上了车,等待司机把自己载到公司,又一次开启机械而无趣的生活。
他的人生至此都是这么过的,却总隐隐约约感觉落不到实处,万事万物好像和他都隔了一层厚厚的透明墙,他触碰一花一木,遇见人碰见事,心里都没有波动,唯有疲惫深入骨髓,好像出生时就一字一字刻在了他的脊背上。
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已经入了冬,道两旁的行人少得可怜,树叶也落了个干净,枝干却还默默的迎着风,在冬日的寒冷中试图直着身子,却还是被一下一下的压弯。
过几天就要下雪了吧。司马懿想。
他一直觉得下雪是好事,整个世界被冰雪覆盖,所有的污秽、沉渣,都被深深地掩埋,看起来好像全无存在的痕迹,一切都弥漫着虚假的宁静祥和。
去公司基本是直达,只拐一个弯,车辆因拐弯而减速时,司马懿注意到街角闪过一抹冷而亮的光。
——那么熟悉的、曾无数次在他梦里出现过的、冷而亮的光。
他在那一瞬间被攫住了呼吸,瞳孔猛的放大,全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被寒风冻结住了,冷冰冰的把脊椎骨结成冰,唯心底漫出一点柔软的、温热的涓涓暖流。
“……等等!停车。”
话出口的一瞬间,莫名的卡了壳,一股诡异的熟悉感占据了他的脑海。然而这只是一瞬间,司马懿揉了揉眉心,还是叫停了车。
司机皱眉,还是挂了档,靠路边停了车。司马懿急匆匆下车,步伐加快,朝拐角奔去。
街角有一处略微避风的地方,有人往这里丢了一只纸箱,里面有一只白色的小流浪狗,毛茸茸、又脏兮兮的,小狗面前蹲了个人,棕发披肩,她倒是不嫌脏,一边摸着小狗的头,一边逗狗。
司马懿离得远,急匆匆跑来,到了近处才隐约听见那人在说什么。
“……飞云……好可怜……”
他裹挟着寒风冲来,站定后才觉得自己莽撞又失礼,站在原地,窘迫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罕见的冲动。
不过好歹是抓到了。他盯着那人耳后的羽毛样式的配饰,默默的想。
那人转过头,是个女子,看见他呆呆的站在这,却先微微笑了。
奇怪的是,这笑容里没有惊讶,没有疑惑,没有任何见到陌生人时该有的情感,只有一点点藏不住的、和他很相似的疲惫和厌倦。
“司马懿?”
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但没显现在脸上,忖度着回答:“嗯……你认识我?”
“叫我阿广就行。”
阿广答的全非他所提问的,他也不觉得奇怪,仿佛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司马懿没有和同龄女性打交道的经验,他不知道见到这个陌生女子时心里的悸动是否正常,心脏跳动加快,时间的流速仿佛都快了不少。
“你在喂狗吗?”
“对,它叫飞云。你要养吗?”
司马懿被问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养。”
“……那我就先替你养着吧,等你什么时候能接它回家的时候,再把飞云给你。”
这是个很突然的决定,阿广不跟他解释原因,解释动机,只是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告诉他一些事——而他竟然也没感到不舒服,只是庆幸能让她多说一点话——这太反常了。
“……谢谢。”
阿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语气淡淡的:“我走了。”她的目光放向很远,随口提醒他:“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阿广走了,风带起她的头发,随着命定的轨迹一起离去。司马懿条件反射的就想跟在她身后——这搞得好像他们是什么上下级关系一样。
太奇怪了。司马懿在短短一天内,第二次这么想。
自遇见阿广之后,时间仿佛加了速。
不过他还是雷打不动的做梦,不过这次,梦的内容终于变了,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冲上前去,却抓住了她,那女子转头——她确实在笑,那张脸赫然就是阿广的脸。
司马家有祭祖的传统,好像是很久之前流传下来的。像这种事情,司马懿作为长子是必须参加的,哪怕他根本不喜欢这种假惺惺的戏份。
祭祖的地方很偏,他们这一行人坐了将近三个小时的车,下车时黑压压的一片,看得人窒息,喘不过气。
沉默的点香,俯身,叩首。与其说是祭祖,不如说是祭这代代相传的无上权柄。每年都这样过一遍流程,不到二十分钟就走完了全程,司马懿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无用功,这种无用功在司马家明明是令行禁止的。各样事毕,旁支的一把手二把手们忙不迭凑到他父亲身边,左一句恭维,右一句感叹。
司马懿突然又觉得这一切都离他很远,所有人被雾化了边缘,旁人的吵杂声突然像是和他隔了一层什么似的,变得不甚清晰起来。
好像冥冥中有指引,他鬼迷心窍般的往后院走去。不知为什么,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就这么被引到了后院。
空气中有很淡的纸钱燃烧的味道。还有女子低低的声音。
“元龙……你……阿蝉……,走好……”
司马懿转头,路尽头向左拐,竟还有条小道,声音就是从那传过来的。他看见有人蹲在那,往自己挖的土坑里扔纸钱,那人扔的慢,扔一张,便要絮絮叨叨说上好一阵话,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他直觉那是阿广。
无由来的直觉,莫名其妙的直觉。司马懿定了定神,往那边走去。
纸钱燃尽了,纸堆里只剩零星的火星,司马懿站定在她身后,又一次不知道怎么开口,他遇上阿广,似乎一瞬间就会变得笨嘴拙舌。
“……司马懿?”
“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阿广总是不用看就知道他是谁。
空气沉寂下来,阿广坐在一块石头上,给他展示,语气淡淡的,吐出简单的词句:“见过纸钱吗?……就这样,点燃了,然后烧没了。”
司马懿定定的看着。纸钱做的特殊,本色是土黄色,上面有略明亮一点的黄线勾勒出用钱的形状,碰到火时,那黄色就立时褪掉,变成沉沉的灰,落在土里,碎在风里。似乎通过这样的颜色变化,就能欺骗自己说,纸钱真的燃烧了,真的送给了想送的人了。
“你在给谁烧?”
这一次,她沉默的时间更久。
久到司马懿都以为她没有听清自己的话时,阿广才开口,声音轻极了。
“……你知道吗?这片地,在古时候,叫广陵。”
他的头突然尖锐的疼起来,像被什么刺激了一样,痛感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面前的女子身影变得扭曲,又慢慢模糊,这阵刺激中,他感觉自己脑海里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片段。
竹筒饭,账本,鸟食……
还有黑色高马尾的少女,毛绒绒的小狗,围着他打趣的很多人,还有他不堪其扰的、无奈的笑着转头,看见一个人,模糊的脸,却笑着跟他说着什么。
有一个词呼之欲出,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感受到,万事万物好像脱离了原有的轨道,正在一点点变远,一点点变模糊。
他开始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世界朦朦胧胧的,在他眼里汇聚成一片混沌,他伸手试图抓住阿广,却只抓住了空气里盈满的纸钱灰屑。
“……等等、别走!”
这是他意识清醒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司马懿又做梦了。这次的梦的对象终于不再是阿广,但变得更奇怪了。
——他梦见自己叫傅融,是一个能打会算的副官。
这个梦几乎真实的不像个梦,他怔怔的看着着自己身上的古装,手往脑后一伸,又摸到一头长发,高高的扎成马尾。
“……傅副官?傅副官?醒神啦!”身旁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笑他。
他听见自己说:“她呢?”
“楼主说她和阿蝉去买爆竹,忙了一年,可终于过年了!累死了都!”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傅副官今天怎么失魂落魄的?”后面走出来一个男子,司马懿听见身边的女孩子叫他蛾使,蛾使熟稔的跟他搭话:“生病了?过年了偏偏病了,怎么这样不巧?”
“没生病,就是有点累。”司马懿几乎脱口而出,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又一次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
“傅副官去休息吧,我们楼里一年下来数你最辛苦,采买东西的事儿就交给我们吧!”
旁边的女孩子们对呀对呀的附和着,脸上是纯粹的担忧。
司马懿心里泛出陌生的情感,温暖的,好像能抚平干涸大地上的条条沟壑。他听见自己说:“今天可能真的不舒服……那我先回去了,麻烦你们了。”
“好生分哦。”女孩子们唏嘘,蛾使无奈的摇摇头,跟他说快回去吧。
司马懿转身,眼前突然恍惚了一下,面前的集市、小摊、来往的人群与车马全部消失了,他看见诡异的滚烫岩浆爆裂迸发,天被撕开一道口子,滚滚洪水从裂口处呼啸直下,巨响轰鸣,他一瞬间几乎疑心耳朵是否被轰隆声震至失声。
他背后立刻奓出一身冷汗,本能的想要后退错开几步,谁料刚抬脚,面前的景象、声音、岩浆、洪水,又都通通消失了。
面前的一切照旧,小贩的吆喝声还在耳侧,司马懿的冷汗却浸湿了里衣。
不对。不对。太奇怪了。
一切都很奇怪。自从遇到阿广那天之后,一切都变得奇怪起来,阿广神秘,来去无定,独留他在怪诞景象中无所适从,整个世界忽然扭曲成他不认识的样子,他无法控制的迷茫起来。
夕阳渐渐西斜,暮光像吸饱了血的红唇,向这片土地露出可怖的獠牙。司马懿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像铅水一样沉沉的灌在胃里。
他心事重重的回了绣衣楼——走到门前才发现,这段路他走的居然出奇的顺畅,一点犹豫也没有,就像走过很多次似的。奇怪的事发生过太多,他对这个已经视若无睹了。
转眼间就到了夜半,他回到绣衣楼,发现出门采购物资的各路人马都回了绣衣楼,院子里人声喜气洋洋的一片,厨房内烧着火在下饺子,蒸汽袅袅的飘到半空,有人说吃到五铢钱的今年会有好运,院里在燃烧烟花,一根小棒顶端噼里啪啦的闪着火花,映在人脸上,溢出幸福与喜悦。
人潮泛着幸福的波浪,司马懿推开院子大门,看着院子里欢声笑语连成一片,却几乎手足无措的不知何去何从,本能的想要退出去,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安全领域。
他闻到空气里蜡烛燃烧的味道,很熟悉,那味道像是从记忆深处飘来的一样,他隐隐约约想起来,似乎每年快过年时,就有人在他身旁看着他扎灯笼。灯笼通红,两端点着金,很喜庆的颜色,竹片弯折,把幸福笼在灯笼大大的肚子里。
“傅副官回来啦?楼主呢?”
傅副官是谁?是在叫他吗?
面前的人看不清容貌,司马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仓促的摇摇头应付过去。
他站在人群当中,却好像逆流而上的小小蚂蚁,一个质问就能拍出滔天大浪,让他原形毕露。他听见自己说:“我不太舒服……先回房里了,她回来了记得叫我。”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却本能的期待所有人口中的楼主出现,仿佛冥冥之中,有人拈起红线,这一端连的是他,那一段隐约指向未知的未知。
昏昏沉沉的睡到不知何时,司马懿醒了,把手腕搭在脸上,慢慢的醒盹。他微眯着眼睛,在非比寻常的寂静中,感觉到不对劲,指缝间隐约看见,他的床边好像站了人。
——很多人。
今天碰到的蛾使,面熟的女孩子们,全都站在他床前,不知为何看不清面容。
“楼主呢?……”
其中一个发问了,其余人也跟着重复,语调平直无波无澜,许多声音重合在一起,说不出来的诡异与恐怖。
司马懿猛然坐起来,背后泛出一身冷汗,而那些人的只盯着他,呆呆的问他楼主在哪里。可他仿佛被封印了唇舌,心里压着沉沉一座山,连鸟雀都缄默,花草也偏头。
他隐约有了些猜测。
烛花爆了一声,人群静默了一瞬,面前的那个最靠近他的女孩子,梳着高高的发髻,鬓边留有长发的女孩子,脸上陡然流出两道血泪,嫣红的,血红的,令人心惊。
“为什么要带司马家的人打到广陵?……傅副官?”
接二连三的,眼眶里流出的不是眼泪,而都成了血,盛开在每个人脸上,吸干七情六欲,凝出纯粹的、痛苦的猜忌。
“为什么叛变?……”
“为什么一开始就要来卧底?为什么装的这么像?……”
“你不是说绣衣楼是你的家吗?……”
平铺直叙的语调汇成江河湖海,又化作极寒之钉,尖锐的语调定住他,每念出来的一句话就是一道宣判,烙在他裸露的皮肤上,让他再也无法遮掩,无法自欺。
他的脑袋开始剧烈的发疼,踉踉跄跄的下了床,本能的想远离这些声音。
责难声被甩在了后面,他才渐渐慢下了步伐,却发现走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只好漫无目的的游荡。入目一片荒寂的旷野,野草都不愿在此生长,只伶仃的伫立着几个灰沉的荒石,野鸦扑棱着翅膀嚎叫。
他找了块石头坐下,尖锐的风呼号着,卷起烈烈狂风。
司马懿试图放空自己脑海里的杂念,他开始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分不清自己是司马懿还是……他们口中的傅副官。
司马家给他打上的烙印还在脊椎骨处隐隐作痛,可“傅副官”的那些记忆又恍若昨日,分外熟悉,带来的痛苦、眷恋不似作伪,呼啸在心里,比他前半生所有情绪加起来都要浓烈。
……人其实是该这么活着的吧?他突兀的想,思维不可抑制的于此发散。
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有家人,有朋友,有仇敌,和这个世界有千丝万缕的、想要或不想要的联系,可以吐露心声,也可以带上假面,是是非非都由自己,而不是只做他人的、家族的一颗棋子。
人其实是该这么活着的吧。
“傅副官”——多有吸引力的身份。不是家族合格的继承人,不是听话的儿子,不是杀伐决断的掌舵人,只是有血有肉的、生动的、真正活着的一个人。
所以……他跟所有人口中的那个“傅副官”,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所有人都叫他傅副官?
“你说呢?”
女声响起,宛若平底惊雷,司马懿才发现有人躲在了一颗枯树后,方才才发出声音。
女声一出他就听出来了,是阿广的声音——那个莫测的、他永远摸不清路数的阿广。
她是能……听见自己说话吗?
“对。”
阿广从树后现身,朝他走过来,自如的找了个空地坐下,迎着他略带防备的目光,坦然的接上刚才的话:“对,我确实能听见你在想什么。”
风声越来越大,衣摆在风中飘舞不定,发出猎猎声响,若隐若现的遮住两人的脸庞,分明隔的这么近,却又如雾里探花。
“……刚才你见过蛾使他们了吧。”
“嗯。”
“我猜,你知道我是谁了,对吗?”
——他心里确有猜测。
那个一晚上不现身的楼主,那个他心里一直隐隐牵挂的上司,那个在大家口中好像和自己很亲昵的、绣衣楼楼主,是否就是眼前之人?
她看起来很疲惫,说话声音都淡淡的。司马懿只想上前,轻轻揉开她眉间的褶,这是一种可怕的条件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脱离他的控制,他感觉自己有些无药可救。
“所以你是吗?……楼主?”
“嗯。”她笑了笑:“哎,好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怪怀念的。”
妖风怪异,司马懿不得不靠近阿广,以听清她说的每句话。
“那那些人呢?”
其实他更想问,自己是谁?
他做司马懿做的疲惫,烦累,每一天都乏善可陈,他不是个人,只是流水线生产的家族工具,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好像他生来就该如此,为家族自立一块贞节牌坊,一辈子顶在脑袋上,然后为之肝脑涂地。从来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他几乎是奢望的想,那个傅副官……他可以是他吗?
生动的活着,这个条件太有诱惑力,他才浅尝了一点,就再也无法忍受过往二十余年的枯燥与乏味,像偷食禁果的亚当夏娃,刀山火海也无法阻隔对自由之果的渴望与向往。
“他们都是绣衣楼的人。都是,嗯,都是曾经你的属下,也曾经是我的属下。”
阿广说的很慢,字斟句酌,混在风里显得破碎而零落。一段话包含了太多信息,司马懿的心毫无预兆的狂跳起来,宏愿在即,他眼底不知不觉的露出温暖的喜色。
“那……”
那傅副官呢?
一声破天雷响强制打断了他的话,天边被乌云压过,空中泛起沉闷的轰隆隆的响声,像是暴雨将倾。
司马懿见阿广猝然抬头,她瞳孔放大,面上带了急切之色,像是期待,又像是畏惧此刻的到来。
世界的边缘肉眼可见的消碎,化成能堙灭一切的白光,一点一点的侵蚀他所处的世界。天崩地裂,鸟禽落地,鲜花枯萎,他眼睁睁的看着可见的地方像是被一点一点吸走生命力。
他听见阿广的喃喃:“梦碎了啊……”
司马懿愣愣的看她,那抹冷而亮的光在风中明明灭灭,露出的冷光却依旧刺人眼,仿佛成了刀刃,缓慢的削去他记忆里不真实的地方。
我是司马懿吗?我是谁?
……傅融是谁?
还是真实的吗?还是梦?
“想起来了吗?……傅融啊。”
天空碎成一片一片的,暴雨从缝隙里倾泻而下,电闪雷鸣,雨滴破空的声音,砸到地上爆开的声音,狂风呼啸怒吼的声音,一边暴雨乌云聚集,一边日落将将定格,血红的霞光笼满了天,诡异的呈现出割裂又冲击视野的画面。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
副官,广陵,小狗,战争,混乱。
他都想起来了。广陵三月春,枝桠柔软香气馥郁,此世冰雪寒,暴雪沉沉的没过他,让他想不起春夏,记不住秋冬。
“……原来我是在做梦吗?”
傅融扯起嘴角,却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很多事,这么多事压在他脑海里,仿佛不断有细针在刺他,头痛欲裂。但他还是笑,泪也还在流,好像觉得狼狈似的,又用一只手轻轻搭在脸上,无端看着让人难受。
傅融张口,突然冒出来一句:“我懂了,楼主。”
“……你懂什么了?”
“我醒了,梦也碎了……你也要走了。对不对?”
还能不懂吗?佛语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世间的什么事不是大梦一场空呢?黄粱千千梦,醒时也当假。
他在生死边缘走一遭,昏昏沉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内无止境的循环,他以为这就是最痛苦的了。没想到梦醒后才是人生大恸,世间大寂。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笑了笑,有种解脱了的快感:“……猜对啦。真聪明。”
傅融想起她走后,每一个孤单的日出,每一个寂寞的日落,他不相信因果轮回前世今生,却年年回广陵祭奠故人,旁人不知道,以为他把广陵当起家之地,于是后人便在广陵修了祠,世世代代于此烧香拜佛,祈求权利降于首。
“……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很久,兜兜转转,反反复复,昨天永远去了又来,明天永远无法抵达。”
“这是什么?巫术吗?”他偏过头,不动声色的把泪水全都抹去,尽可能平静的发话。这样的他看起来就又不像广陵的副官了,又像无悲无喜的司马懿。
“这是傩——倒回时间,回溯一切。”
“你杀了我后,我的意识便一直混混沌沌的,走不了也回不去,直到被拉进一个又一个的傩。可我并没有从母亲那里继承傩的力量,我不知道这一场又一场的梦是因何而起,所以我只能暂时蛰伏在梦境里,试图寻找突破口。”
“后来我发现是我先入为主了。我确实没有继承傩的力量,但我似乎可以以身作为媒介造就梦境。简单来说,如果有人的心愿够强烈,我就可以和那个人一起发动傩,我是媒介,而那个人是梦境的发动者,是梦境内容的缔造者、改写者。”
“后来你也知道了。”
“你的愿望太强烈,于是我从混沌中被拉出来,陪你走完一个又一个的梦。”
“梦境内容不由我,结局不由我,我毕竟已经……死了,能做的不多,只能一次次看你走完一生。”
傅融喉头哽了哽,他发问,声音低低的:“我都是怎样的结局?”
你坦然一笑:“你的结局并不怎么好。很老套的故事,争权夺利,坐上高位,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却总是遭遇各种意外而壮年死去。”
“后来我慢慢能小范围的影响梦境,我想是真实的你渐渐虚弱了吧。从移动一些小物件,到可以在你的梦里拥有行动的躯壳,其实没过多久。我第一次以人身参与了你的生活时,你过上了我看到过的所有的结局里最好的一个。无忧无虑的活到老,然后在梦中死去。”
“但傩还在发动,我没想明白为什么没能破解成功。我又试了很多次,用尽各种手段把你捧到最高处,给你最好的无上的东西,权利,金银,只要你想要,我都给你拿到,你的死亡也毫无遗憾——在我怀里微笑着走了。但没用,傩还在发动。”
你笑了一下,语气平静:“功成名就,流芳百世,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傅融?……如果你不想要这些,为什么还会杀掉我呢?”
而傅融的泪又轻易落了下来,遍布了满脸,你看着他,只觉得他像被抓住翅膀的蝴蝶,挣扎着想要找到自己。你从未见过他哭,今日倒攒足了,一齐看了。
他从未在你面前哭过,这是司马家留给他的烙印,如今痛苦随着泪流下来,又在风里干涸消散,他这一生如歌如梦的荒诞束缚,仿佛被解开了一丝一毫。
“当然,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承认我对你确实是有怨气的,所以蒙蔽了我的双眼。我知道人的情感从来都是不连贯的,你杀了我的同时也可以……爱我?”
说爱还是太廉价,太轻了。你出口时还卡壳了一瞬间,一个轻飘飘的字却蕴含了那么重的情感,像一整座秋山的落叶,你说这个字时甚至有些疑惑和不确定。
不过傅融并没有反驳你。
“然后我就懂了。你既不想英年早逝,也无法接受我和你毫无芥蒂的过完一生——你的负罪感太重,现实里欺骗了我,杀了我,梦里的结局再美好,其实你心里都是不信的,对吗?”
“所以我想清楚了。傩突破的点,在于「真实」。”
“你其实很想很想回到广陵,对吗?要不然怎么在梦里都忘不掉广陵,你其实最想回到的是在广陵当副官的那段时光,是吗?在那时,你才是真正的一个人,只是傅融,不是司马懿,不是长公子,不是少主,只是你自己,对吗?”
“对……”傅融的声音有很重的哽咽,他微微往上仰头,眨着眼睛,试图使眼泪先干涸在风中,而不是悲悲戚戚的掉下来。傅融的头发早就变得更长,流泻在他背上,像哀伤柔婉的一段月光。空气里仿佛带着冰渣子,他开口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艰涩:
“我真的想回去……用什么方法都行……你走了,飞云走了,阿蝉走了,楼里的人走了,我在广陵认识的那些人也都走了,我有时候觉得傅融这个人好像真的从未存在过,好像那些都是一场梦,梦醒了,我还是司马懿。”
“我知道错了……可是时间能倒流吗?我能决定自己的出生吗?我能让天下再无战乱,海晏河清吗?……最后我想明白了,如果这些都不能,我们的结局依然不会好。”
“所以不怪你,也不怪我。”
你释怀的笑笑,指尖正在一点一点变得透明,风沙满天,慢慢往你们这边靠拢,你听衣袍在空中猎猎作响,黄粱一梦终是泡影,你知道自己的结局不由你自己选择,命运才是幕后之人,你们都只不过是前台的提线木偶而已。
“还是到了啊——真正道别的时候……”你微笑,低头看着正在一点点消散的指尖。
天空碎裂的程度越来越深,已经慢慢朝着你们这边的方向侵袭,破裂的边沿几乎触手可及,裂隙里能看到倾泻而下的星河,每一粒星石细看下都是晶莹剔透的泪珠,汇成浩浩荡荡的河流,从天的尽头呼啸而下。
他才从情绪里反应过来,怔了一瞬,心跳陡然变速:“你怎么了!”
“猜不到吗?”你笑笑:“……你的梦要散了,傅融。我得走了。”
傅融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他伸手抓住你的手,却无可奈何的发现,无论他抓的再紧,面前的身影都在一点点化为齑粉,丝毫不容置疑,不容改变。
“我还有话没说完!等等!楼主!……”
你突然想到,和他共事那么多年,似乎他从来没怎么叫过你楼主。
你的身形一点点消失在虚无中,只剩一声叹息,在这片荒地上久久回旋,草伏柳飞,天地渐渐的,又恢复了宁静、死静。
“怎么不……不等等呢?”
空中的雨滴骤然迸发出白光,从微弱的一点一滴,到炫目的一片。傅融的意识被强行带离这片呼啸的废墟地,而他只呆立着,闭上眼,失去了和世界对视的欲望。
房内的烛光连绵,侍从来往,汤药不断。而七星灯如今用在了他身上,吊着他一口气,去不了也醒不来。
像是从海底浮至海面,傅融感觉到自己的听力渐渐恢复,他听见哭泣声,叫魂声,蜡烛燃烧的爆鸣声,嗅觉也慢慢恢复,又逐渐闻到浓重的药味,和人之将死的腐烂味道。
“动了一下?手指!大人他刚是不是动了一下手指?……”
“醒了!……大人醒了!”
“醒了!……”
“大人!醒了!……”
呼喊声,惊叫声,像尖利的刺,直直钉入脑中,司马懿头疼的厉害,勉强睁开眼。
眼前是很多不同的面孔,焦急的,欣喜的,都急切望着他,泫然欲泣,好像顶梁柱回来了。
他想起来了,自己重病昏迷,家人请来大师,摆了七星阵替他吊命。而如今他醒了,可他在心底搜刮半旬,却找不到丝毫重生的喜悦,也找不到任何高兴的情绪。
梦里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太清楚了,恍如昨日。而他从梦里醒来,又失去了做傅融的资格。司马懿偏过头,疲惫的闭上眼,眼前的一切陡然让他作呕。
“大人啊,您终于醒了!”旁边人都在哭喊着,看起来是货真价实的伤心:“没有您我们可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司马懿不想说话。这世界没谁都照样是那样,他从前熬过来的时候也是这般,总觉得自己空落落的,属于傅融的那一部分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胸膛血淋淋的空出一片——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熬过来了?
郁气淤积在胸口,他眼眶干涸,早都流不出泪了,只好闷闷的咳,撕心裂肺的咳,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都退开点,退开点,太挤了,没看到大人都咳成这样了吗?!”
人群散远了点,七星灯明明灭灭,虚弱的好像下一秒就要熄灭。
他一张一张扫过面前这几张脸,最后把目光缓缓定格在了窗外。他看见柳树发了芽,有鸟声依稀传来,而屋内苦闷的像逼人窒息的沼泽地。
呼吸越来越困难,生存对他来说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或者不如说自从十三年前的那一天开始,他活着就已经痛苦非常。
“来人……”司马懿突然出声,因为咳了许久,嗓子哑得不成样子,说话间喉间灌进凉风,他又止不住的咳了两声:“来人!”
长子膝行至塌前,伏着身子,止不住的哭:“父亲……我在这。”
司马懿疲惫的睁眼:“子元啊……”
“父亲……”
子元看见父亲的脸上隐约露出一点笑,待要细看时,却又如入水的鱼,倏忽间就没了踪迹,脸上依旧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你听好了……我死后,不追封,不厚葬,不祭奠……”司马懿缓缓闭眼,眼前逐渐被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他再也无力睁眼,只喃喃道,声音细若蚊呐,最后几个字甚至只是动了动嘴唇,根本没有发出声音:“……不入,司马家祖坟……”
他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昏暗,越来越模糊,他几乎感到有一只莫名的手,不留情的擦掉了他的所有记忆,痛苦的记忆,快乐的记忆,只剩那一场雨中背叛让他刻骨铭心,无论如何不敢忘:“我想,我想葬在广陵……”
“什么?父亲?您说什么?”
“广陵啊……广陵……”
他轻轻闭上眼睛。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闻到在这满屋的药气与死气中,有一抹很浅淡的、梨花的香气。
司马懿模糊的想,又是一年春天啊。
他只记得,自她走后,门前的梨花开了又败,今年已是第十三个年头。
……
“如果这个梦永不破灭,你愿意吗?”
“不。没有她的世界,我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