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两人足足在长安待到元宵节后,也没能启程回藏剑山庄。
因为沈剑心忽然就病了。
身强体壮的侠义至尊经年习武,一直少有病痛。然像是要把往常没生的病都补回来似的,沈剑心这场风寒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看完烟火回来第二天,便风寒高烧,连着好久都没能起得来床。
叶英来叫他起时发现他不对,连遣人去叫来附近最好的老大夫给他诊治。老大夫一捉他的脉便摇摇头,道是这位侠士多年习武,又常年在外奔波、与人交手,受过不少重伤,外伤是治好了,体内却落下不少暗伤。这风寒好治,暗伤得慢慢养,更不知还养不养得好。
叶英抱着剑站在床尾,听着大夫说话,自己一言未发。他身形在男子中也算得上高,床帘虚虚地遮住他的面容,让沈剑心看不见他的表情,更揣摩不透这会儿他是什么心思。
老大夫把完脉,给开了两张方子,一张治风寒的,一张养身体的。沈剑心裹着被子闭目养神,听见叶英问正在开方子的大夫:“他这身体,若是养得好又如何,养不好又如何呢?”
大夫一边写一边回道:“养得好的话,不谈期颐,耄耋之年总可期;若是养不好,再过不了两三年,这些伤得全找回来,病痛折磨,再好的精神气都得磨没喽!定过不去花甲。”
沈剑心听完没敢接话,只听见叶英过许久给大夫道了声谢。
大夫边开着方子边絮絮叨叨讲些忌口,首先就把酒和辛辣都给禁了,道是风寒未好之前沾不得。沈剑心的烧一直没退,人也有些迷迷糊糊的,大夫说话像催眠,让他听着听着就又睡过去。
不知多了过久,叶英来扶他喝药的时候把他叫醒。沈剑心没睡醒,晕晕乎乎端着药碗小口小口喝着,才听着叶英轻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有伤。”
沈剑心顿了一下,这才清醒两分,几下把药喝完,有点不太敢去看叶英,低着头道:“我……我又不是笼中的金丝雀。江湖人,哪有不受伤的呢?”
他感觉到叶英轻轻摸了下他的头,以指代梳为他理顺因睡觉而有些杂乱的白发,再看到叶英来取走他手上的药碗。
“好好睡罢。”叶英在他身边坐了半晌,终于只说了这么句话。
知道叶英一直陪着自己,不似独自在外时需要担心安全,沈剑心竟也难得放纵依赖,任叶英照顾自己。更何况他多年来一直都向叶英隐瞒伤势,这算起来也是他理亏,所以叶英让他好好养病,沈剑心便躺着好好养病、乖乖吃药。
药汁苦涩,虽然不是小孩子,叶英也怕他难受,所以总在床头给他备着一盏蜜饯。沈剑心不太爱吃甜的,却也知道这些蜜饯果子都是叶英这个江南人常吃、爱吃的零嘴,不好拂了他的意,叶英拿药给他喝完又拈一颗喂他时,也慢慢吃了,还叫叶英也吃。
沈剑心这场风寒足足养了半个月才见好。老大夫给他再诊脉时,道是风寒已经差不多,才解了他的忌口,让沈剑心高兴得当场叫人拿酒来。
然老大夫话锋一转,又说这暗伤还得再养几年,酒伤身体需少喝,更让沈剑心切忌动武。叶英听见这话凉凉看了他一眼,沈剑心正想喝一口酒,莫名感觉脖子背后凉飕飕的,瑟缩一下,忙倒了点酒在剑上开始擦黛雪剑,装作自己要酒只是想擦剑一般,擦完后就乖乖地把剑用布条裹好。
但叶英也清楚,他管得了沈剑心一时,并管不了沈剑心一世。
他想,他这个情缘做得真算得上是失败,自己不知道沈剑心在外面受了多少伤、吃了多少苦也罢,竟连留他在身边养病都算是奢望。
沈剑心注定是要继续行走江湖的,这是他的愿望,也是他的心之所向。
纯阳和藏剑都留不住他,他不是华山上圈养的白鹤,也不是西湖畔关在笼里的金丝雀。沈剑心,只能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不管是麻雀还是苍鹰,适合他的只有江湖。
叶英于他是随时能依靠的归宿,然也是他不肯依靠的人。
他们是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却并不是必须要一生相守。
天下哪有这样奇怪的情缘呢?哪有交心相托、却不能相守的恋人呢?
然而这样的他们,才是叶英和沈剑心啊,是庇佑藏剑的守护者,是值得信任的侠义至尊。
他们没有旁的选择,也做不出其它的选择。
他们还是在长安继续待着,一直待到了年后。
老大夫开的方子,叶英也是略通药理的,细细看过。
许是找大夫来的藏剑弟子没有说明,大夫并不知晓延请自己前来的人究竟是谁,只以为是叶氏商行的客人,所以老大夫的方子上并不是些十分珍贵的药材,不过是个寻常温补方子罢了。他只道沈剑心还算得年轻,无需什么天材地宝,慢慢养护着就行。
叶英虽不是很放心,但想到若是强行给沈剑心喂珍奇药材,那人也不一定同意。于是心中思忖着下次请得盛神针来时再让沈剑心来藏剑给他诊过,或是能得遇药王弟子裴大夫,再作打算也不迟。
沈剑心哪里知道他那些打算,只看到叶英没像以前那样逼着自己喝药,也没说这便宜的方子不行要开贵的,心里是那个熨帖,觉得自家情缘果然是了解自己的——常年两袖清风,兜里没几分钱,贵的方子开给他也吃不起。
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叶英有钱也代表他有钱,但沈剑心一直在金钱上跟叶英坚决划清界限,表示叶英的归叶英,他自己的归自己,哪怕穷得流落长安街头算命也没找叶英要过一两银子。
叶英哪里不晓得他的倔强,不好多给他钱,又不想他在外面过于受苦,只得在他来藏剑时给他衣服各个暗袋里都放点。
于是风餐露宿的沈大侠走投无路时往往在兜里颇为惊喜地翻出几钱银子,然后立马拿去给了刚才看到的街边讨饭、连路都走不动的老妪,自己照旧凉白开就麸皮饼又是一餐。
这张方子沈剑心一看,上面的药自己还算吃得起,不过要多跑几趟工罢了,于是高高兴兴地收在怀里。
叶英看着他高兴,那眉飞色舞的神采,因病是许久未见了。于是他心里一动,向沈剑心问道:“要去看雪吗?”
说是看雪,也不过是叶英叫人去租了条游船,带沈剑心来昆明池泛舟。
汉时旧人已去,此地不过空留一汪浩瀚,留今人追忆。落雪的天气,少有人专程前来这么远的地方赏玩,是以湖面游船寥寥,倒是合了叶英爱的清净。
这艘画舫很大,叶英不喜人多烦扰,于是让人准备了些菜后便只留下船夫与两个使女。使女是长安叶氏商行的,近些日子一直在跟着他俩,十分乖觉,叶英挥挥手,她们亦远远走开了。
室内熏着香,炭火旺得很,暖烘烘的舒服。窗边放了张榻,正可供人在上临窗赏雪。
沈剑心便随手脱下外袍搭在一边,趴在窗子上看外面的湖面,笑着问叶英:“叶英,都说这个昆明池是汉时照着南疆的那个昆明池修的,你去过南疆、看过那个昆明池吗?”
叶英轻轻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的确是去过南疆,但他并未去过那个昆明池。
沈剑心不觉得失望,倾身过来拉起他的手,让他也来看雪:“我前些年和李复行走江湖,曾去过几次南疆。那个昆明池我也是去过的!叶英,我来给你讲那个昆明池吧!”
沈剑心便高高兴兴地讲起曾在南疆的见闻,叶英抱着剑闭眼听着。
他修的是心剑,旁人很难表述其中玄妙,但修到叶英此境界,早可以心观万物。沈剑心将南疆的人情风物、花鸟鱼虫一一讲来,他都能在心中默默呈现出其貌,虽未身临其境,却又恍然置身其间。
末了沈剑心讲完,见他闭着眼没什么表情,还以为是自己太过于聒噪把他念睡着了,挠挠头:“叶英?”
叶英淡淡应声,双眼睁开一线看他:“何事?”
沈剑心小心翼翼揣测着他现在是什么心思:“是我讲得不好?”
“不。”叶英看他这样子,意识到自己常闭眼的习惯在此时让沈剑心有些误解,伸手去揉揉他的头,轻轻一笑:“没有的事,我听着呢。”
外间的雪的确是下得大。虽不至于湖面封冻,也早就皑皑一片。沈剑心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白花花的刺眼,又觉得今天出来得早,有些肚饿,便叫叶英过来吃饭。
那饭食都还在食盒里盛着,并未凉掉。叶英也没去叫使女来布菜,亲自与沈剑心一道将几个食盒里的菜取出,又看到沈剑心从里面拿出两壶酒。
叶英微微皱眉——沈剑心还有伤,他就并未叫人准备酒。
沈剑心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忙解释道:“叶英!别去责怪他们,是我要的酒。我想着如此好景,再怎么也该小酌几杯,所以让他们拿了两壶好酒来,你可千万别说他们啊!”
叶英终于还是没有没收他的酒。
沈剑心抱着两个酒壶十分高兴,殷勤地先给叶英倒了半杯,再给自己斟满,看着红色的酒液有些惊奇:“是难得的西域葡萄酒诶!我以前也只喝过一两次,你们藏剑可真有办法,这都能弄到这么多!”
他一向是个酒鬼,但很容易醉。叶英之前多次提醒他不要在外面时随便喝酒,他也记得好,不过浅尝两口,少有的几次喝酒尽兴不是在纯阳便是在藏剑。
叶英本想提醒他这西域葡萄酒和大唐别的酒相比更易醉人,但不知为何这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所以叶英就眼睁睁看着沈剑心毫无知觉就一壶酒下肚,边喝边说这酒不错,葡萄味儿甚是醇香。
然后没过多久他就趴在桌子上了,有气无力夹菜吃:“叶英你也吃……怎么有两个叶英?咦?”
叶英忍笑,见他那筷子都送不到嘴里,将他的筷子抽走,亲自夹了一片卤肉放在他嘴边。沈剑心倒还晓得吃东西,像小动物一样叼过来,一边嚼着一边含含糊糊道:“酒……好热,叶英……我还想喝点冰酒……”
“你醉了。”叶英替他拿开旁边的酒壶和酒杯,“伤还没好,不能再喝。”
沈剑心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还在说什么,叶英侧耳听了两句,没听明白,也不管他,只是给他披上刚刚脱掉的外套,以免再次着凉。
他也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点。果然是很香,这葡萄酒是身处江南的藏剑山庄也少有得到的,也只有在长安这盛世繁华之国都、万国来朝之中心,才会有这么纯正的西域葡萄酒。
叶英很少喝酒,抿了一点便放下。但刚放下酒杯,他就听见沈剑心在叫他,于是转头去看:“你说什么?”
但沈剑心只像是醉鬼胡话一般,没有叫他第二次。叶英摇摇头,正想叫来婢女想办法把这醉鬼弄去睡觉,刚欲起身却听见沈剑心很小声地说:“叶英,你站在天泽楼下时会觉得冷吗?”
叶英倏地看向他。
可醉鬼就是醉鬼,就算是心剑大成的叶英,也无法得知他刚才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以至于问出这句话。
叶英默了很久很久,终是伸手轻轻地抚上熟睡中沈剑心早已覆上江湖风尘、不似往昔满是天真的脸。
桌上的菜终究也没能动几口。此间客人早怀抱其得之不易的昆山玉,舍下这凡世的佳肴离去。
沈剑心是被热醒的。
虽外面大雪纷飞,这画舫内里却是到处都暖。叶英向来出手阔绰,更别提是对他,炉子烧得旺,却没有寻常炭火的难闻气息,更没有烟气,也不知用的是多贵的炭。
床上就更别说,这身下垫着的沈剑心一摸就知道是狐裘,还是白狐,一根杂色毛都无。身上盖着的被子轻薄,但暖得很,沈剑心再摸一把,八成是蚕丝的。
贫穷的大唐打工人侠义至尊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两句不愧是藏剑,有钱是真的有钱,然后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这一掀被子可了不得,沈剑心低头一看衣服,心里一跳。
——不是自己早上穿出来的那套中衣。
他沈剑心一直都穷,买不起多贵的东西,平日里穿着的中衣是纯阳宫给弟子统一发的,还在袖口绣了纯阳的标志和弟子名字。毕竟是纯阳弟子服,这不见得是多好的料子,虽然不至于破烂得到处都是补丁,但也有些年头了,哪怕浆洗得干净,也难免发软泛黄。他自己是不介意的,反正糙惯了。
然而现在身上这套中衣很明显不是他的东西。丝绸质地,暖白微微泛着一点丝质的光泽,轻薄贴身,裁剪制作都是上上乘。
不用想,他也知道这一定是叶英换的。然而跟他们一起上船的,除了船夫就只有使女,中衣这种贴身的东西,自己喝醉了没法换,叶英是绝不可能让别人来给他换的。
所以这是叶大庄主亲手为他更衣?
沈剑心摇摇头,坐在床边左看右看。叶英不在房里,但他的剑还在床边靠着,正是“焰归”。桌上的茶还有热气,旁边摆着一盘子果脯,还有一些点心,他应该是刚出去。
沈剑心找了一圈,不见自己的中衣。他知道叶英的脾气,既然上手把衣服给他换了,那他原来的衣服多半是给扔了……
两袖清风的侠义至尊只得在心中的本月支出上加上两套中衣——一时半会儿不会回纯阳,白给的拿不到,只有忍痛花钱。
叶英送他的为什么不穿?笑话,丝绸这种东西中看不中穿,沈大侠觉得,按自己的粗糙程度,还是穿粗布麻衣比较好。
他的外套倒是还放在窗边的榻上,叠得整整齐齐。不是他平时穿的衣服,而是年前叶英给他做的两套中的其一。月白的衣服,沈剑心生怕弄脏了,这一天都小心翼翼的。
他随手拿过来穿上,坐在榻上趴着看外面的雪。刚看了没一会儿,门就嘎吱一声响,有人进来了。
是叶英。
沈剑心转头看他。叶英也看向他,微微一笑:“醒了。”
沈剑心撇撇嘴:“你们这酒可真醉人。”
“是你贪杯。”叶英走过来,也靠着他坐下,随手将他揽在怀里。沈剑心的醉意没有消完,此时脑子还有些不太清明,于是难得没有躲开,靠在他肩膀上,舒服得眯起眼——叶英身上还是这么香。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沈剑心问。
“我去叫了热水,你这满身酒气,该洗一洗。”叶英道。
沈剑心挠挠头:“我看了下天光,似乎也没睡多久,只是一两个时辰。”
“喝得不多,你早该醒了。沈大侠,似乎你的病并未好全。”
叶英这话说得平淡,沈剑心却从里面硬生生听出一丝威胁。想起前些日子那些苦药汤,他瑟缩一下,立马保证:“不喝了,绝对不喝了!”
叶英看着他讨好的笑容,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这船上应该一直备着热水。他俩还没说上几句话,使女就来敲门,轻声问是否能进来。沈剑心立马弹到榻的另一边,现场给叶大庄主表演了一个正襟危坐、高深莫测的侠义至尊形象。
有外人,他总是这样,生怕和自己扯上亲密的关系。叶英摇摇头,让使女开门。使女便让船夫抬了浴桶和水进来,给他们布置好,还准备了一下沐浴用的花瓣与叶英常用的香膏,又低头退下。
没了人,沈剑心才站起来,看着叶英。
叶英示意他去洗澡。但虽做了这么些年的情缘,沈剑心于某些事情上终究是放不开,叶英看着他呢,他去洗澡,这……
然而某侠义至尊没有反抗的机会,因为叶英过来帮他脱衣服了。
沈剑心哪敢劳他大驾,赶紧把自己脱干净埋进浴桶里。他本扎成一束的白发被解开,很长了,早就及腰,下半截飘在水面上,隐隐露出蝴蝶骨。
水温暖得恰到好处。沈剑心深吸一口气,坐在浴桶里洗。
背后衣料摩挲的声音传来,不多时,他便看见叶英也过来了。
许是怕沾上水,叶英脱了外套,还留下素白镶金边的中衣;他看样子并不是想和自己一起洗,沈剑心略微放心——虽然也不知道他在放心些什么——但的确是松了一口气。
他并不怕叶英,也是爱他的,然而这么多年下来,他总觉得自己和叶英之间,是有一层若即若离的雾。
沈剑心说不清那是什么,也说不好怎么来的。他与叶英心意相通、肌肤相亲,是彼此除了亲人外最重要的人,是彼此的知己。他们无话不谈,他们知己知彼,可是沈剑心有时还是下意识避着他。
在江湖上行走时,他是能不去藏剑就不去,除非叶英来信,除非叶英生日,亦或是真的太久没见,他才匆匆去一趟,和叶英相伴几天,又急忙离开。
他真的有那么忙吗?沈剑心也说不好。
侠义至尊,听起来名头响亮得很,其实也并不是非他不可。
所有人都只是这个江湖上的过客,他也是所有人的过客,只是在路过叶英的时候,被他抓住了手。
他正出神地想着,被叶英在发上轻轻一摸:“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沈剑心遮掩了下自己的不自在,深呼吸埋进水里又出来。动作间,他肩膀上原本被白发遮住的伤痕露出来,是一道劈砍伤,似乎还很深,看伤疤还很新鲜,是这一两年的事情。
叶英的手点在那道伤疤上,沈剑心一抖,心道完了,这事儿还没交代。
果然,叶英开口问他:“怎么伤的?”
“就,这么伤的呗,没多大事,都好全了。”沈剑心嘿嘿一笑,试图糊弄过去。
“看伤痕是前不久的,而我记得你一年多前来藏剑,身上并没有这道伤。”
一年多前,正是他听说叶英出事,陡生心魔,而心魔暂时被关在神剑谷,叶凡传信让他也去想办法,他着急忙慌赶往藏剑那次。
他是半夜摸进来的,叶大庄主正在睡觉,他急得要死,叫醒叶英说我们现在就去神剑谷,叶英却说不急,非要揽着他一起睡醒了再去。
沈剑心怎么睡得好,偏偏叶英气定神闲,他也不敢闹,只能埋在叶英怀里,任大庄主的手换着法子抱自己。
现在想来,叶英当时便有全盘的计划。那个非要留他下来的夜晚,是叶英怕自己计划失败,万一回不来,就是诀别。
沈剑心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味,叶英却执意要追问:“是和心魔有关?”
沈剑心想了想,最终还是实话交代了:“有关,却也无关。”
“我是在关外伤的……当时去取冰,不慎从崖上摔下来,人倒是没事,就是遭遇了一队劫匪。这个冰,他们也知道是好东西,只是拿不到,所以来抢。关外劫匪和中原的不同,那是做人命买卖、不留活口的存在。他们人太多,我杀不完,出来的时候虽然是胜了,让他们不敢追,但也负了伤。”
他说得轻描淡写,落在叶英耳朵里却不是这么回事。
叶英微微垂下眼睫,看着那条伤疤。
几乎是切断了左边肩膀——从前到后裂开一大条豁口,像是差点斩断这条胳膊。这么深的伤,他还是在昆仑冰原,前方是茫茫雪海,后方是追兵,可他还是脱身成功了,且马不停蹄赶回中原。
很明显,这个伤没有被得到精心照料。那条伤疤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一看便知愈合的时候被多次反复撕裂、又艰难长拢。所幸看他动作,伤并没有影响到身体机能,倒算是万幸。
而沈剑心做的这一切,只为了将玄冰带回来,帮助他压制心魔。
他只愿意将好的一面给自己看,背后的苦痛、背后的艰难,沈剑心一句也没有说过。情缘这么多年,他看似毫无保留,看似事事都顺着自己,可认真想来,叶英竟说不出他这些年究竟去了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遇到哪些事、乃至于受过哪些伤。
沈剑心从来没跟他完全说过实话。
为什么呢?他在怕什么呢?
是怕自己担心?还是……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呢?
叶英想,自己竟是全然不了解他的。
与此同时,沈剑心见他没说话,猜不透他现在是个什么心思,于是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叶英?”
叶英忽然就觉得,有些事情,不能再等下去了。
被叶英捏着下巴吻住时,沈剑心是懵的。
叶英真的很久很久不曾碰他了。爱欲之事,沈剑心并不反感,只是他和叶英都不是那种重欲的人,两人定下情缘时也早不复年少轻狂,是以平日的越矩,最多不过是叶英吻他。
可这个吻不一样,叶英身上的气息竟恍然如神剑谷中那个心魔,带着浓重的独占欲和侵蚀感扑面袭来,几乎让沈剑心窒息。
沈剑心一时拿不定主意是推开他还是放任叶英做下去,叶英却并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单手穿过他的腋下,直接把人从浴桶里湿淋淋地捞了起来,略一躬身打横抱起。
陡然天旋地转,不得支撑,沈剑心顿时有点慌了,下意识拽住叶英的手臂,换来大庄主低下头的又一个吻。
他被叶英直截了当地扔到床上,赤条条的,未着寸缕,还带着不少水迹。叶大庄主看起来并不怜惜这价值万金的白狐裘,但这可把贫穷的侠义至尊给心疼坏了,赶紧拽过床边搭着的帕子随便擦了几下,再趁他去脱衣服麻溜先扯过被子遮住下身——纯粹是不好意思,哪怕叶英是他情缘。
叶英脱衣服倒是快,两下除去单衣,还剩一身雪白的中衣,就这么坐到床边。他略略偏头看了沈剑心一眼,天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窗格的阴影打在他的侧脸上,竟然让沈剑心一时看不清他的神色。
而叶英什么都没有说,只欺身压上来,继续刚才未完的吻。
沈剑心晕乎乎地让他吻着,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不再带有一点不适应和抗拒。
但当沈剑心被温柔地引导着去给叶英拔下束冠的发簪时,他才想起,叶英之前看起来并没有在这里和他亲近的打算。
那是刚才自己说错什么了么,让叶英生气么?
沈剑心猜不到,叶英也不想让他猜,一边亲吻他,一边掀开他刚扯过来勉强遮羞的被子,直接握住他已经有些抬头的阳物。
沈剑心顿时发出一声难耐的呻吟,差点咬到舌头。那物什在叶英手里迅速变大,叶英心领神会,不断揉搓与撸动,带给情人最快乐的体验。
沈剑心许久不尝此事,哪经得起这么刺激,何况叶英抚慰他时,还过分地掠夺着他口中的空气。沈剑心差点窒息,双手不自觉地开始推拒叶英的胸膛。
他这一抗拒,叶英本就幽暗的眸色又深了两分,另一只空着的手悄悄攀上他可称纤细的脖子,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柔地划过他的脆弱点,在颤抖的喉咙上反复流连,像在寻找最佳的施力点。
现在的沈剑心无法设防,他折断这白鹤的脖颈,只需要这么一用力……
如果捏下去……沈剑心就会永远待在他身边了。
但叶英的手最终还是向下滑去,托起了他的背,将他搂在怀中;而他抬起头时,眼神也不似之前那般晦暗,又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只是多了些情欲。
对于刚才的危机,沈剑心毫无所觉,只沉浸在叶英带给他的快感中难以自拔,大口喘息着。
叶英待他从来都是温柔的,更别说情事上。他们寥寥几次亲近,叶英都是先询问他的意见,沈剑心点头后才做足准备。两人从没有临时起意来过,那几次屈指可数的亲近更像是久别重逢后的例行公事——离开情人太久,总要用点事情来培养下感情,语言不知道说什么,那有些话和爱意就交给身体来说。
但这次沈剑心能明显感觉到,叶英刚才是忽然就起了这个心思,且不容自己反抗。他弄不清叶英在想什么,也无暇去思考叶英在想什么——叶英的手指已经探到他的后面,准确无比按住记忆中的地方。
沈剑心顿时如离水的鱼般打了个挺,胸膛撞上了叶英的。太急了,他有些削瘦的下巴磕到了叶英的肩膀,两人同时闷哼一声,沈剑心吃痛又倒了回去,正落在叶英臂弯里。
“叶、叶英……你……”他想让叶英慢点,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叶英的手指今天真的很过分,仿佛是要报复侠义至尊刚才这一磕,他没有停下来,反而更加快了扩张和按压的速度,直弄得沈剑心说不出话,只能抬手搭在叶英的脖子上,艰难寻找一点可借的凭靠。
扩张到三指,沈剑心才想起刚才使女送洗澡水来的时候还拿了香膏进来,正想说要不还是用香膏吧,他现在真的有点受不了;可他眼里的恳求和目光往浴桶那边的示意竟直接被叶英忽视,叶英垂下眼睫,再次和他交换了一个吻,微微抬起沈剑心一条腿,就这么将自己送了进去。
这般从未有过的鲁莽,让沈剑心差点两眼一黑痛晕过去,只能咬着牙,双腿都在打颤,艰难放松自己去承受叶英。他几乎快攀不住叶英的脖子,只能勉强搭在他的肩上,神色带了两分痛苦。
还是扩张得太匆忙,今天的叶英仿佛是前所未有的着急,要把他拆吃入腹似的。沈剑心当然知道他不是那种急色的人,藏剑山庄大庄主,谁人不赞一句君子如风?
叶英现在不太对劲,沈剑心想。他酒后混沌乱麻的脑子勉强理出一根有头绪的线,终于觉得叶英有问题。
他张开嘴,想问叶英怎么了,叶英似乎看出他的意图,以唇舌来封堵。沈剑心一句都问不出来,只能被动感受他的吻,感受下身因被撑开导致的痛。
叶英插进去后却没有动,给了他一点时间来适应。一吻结束,他见着沈剑心神情缓和了些,才开始浅浅抽送起来。
沈剑心顿时发出小兽般的呜咽,紧紧咬着牙关去抵挡痛楚和欢愉;叶英不让他忍着,用手指去逗弄他的嘴唇和舌,非要让他的呻吟从齿贝间漏出来。沈剑心差点咬到他的手指,硬生生忍住,任凭叶英在他口腔里肆略。
这次的情事对沈剑心来说简直像一场折磨——不够充分的扩张和伴侣近乎于粗暴的对待,快感和痛楚的交织,让沈剑心难以招架。
叶英最后还是泄在了他里面。沈剑心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去问向来爱洁、觉得难洗所以从来不射在他身体里的叶英今天为什么这么做,高潮后的余韵让他两眼都有些失神,只能趴在床上轻轻喘气。
叶英把自己拔出来,也微微喘了两口气,才说了这场情事里的第一句话:“很痛吧?你为什么不说?”
沈剑心微微一颤。
侠义至尊何等聪明,叶英这句话一说,他顿时了悟今天的叶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他瞒了叶英太多痛,藏了身上太多伤,叶英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于情于理,这事沈剑心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哪有情缘还像他这样煞费苦心瞒来瞒去的?哪有情缘还像他这样什么都不说的?哪有情缘还像他……像他这样,都不敢来看心上人的?
是不喜欢吗?当然不是。叶英是沈剑心此生最大的知己,是留住沈剑心这缕风的那棵树,他如何会不喜欢叶英。
他只是有时候觉得,叶英站得太高。
他与叶英本就是云泥之别,得成眷属已经是他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更花光了这辈子的运气。
他不敢奢求更多,更不敢企盼从叶英这里得到些什么,不管是钱财、物品,还是……关心和爱。
沈剑心总想着,自己不过是个迟早要走的过客,是路过江湖的一缕风。若有一天,他安静躺在江湖的某个角落长眠时,叶英并不会想起他这个偶尔来藏剑做客的普通朋友,倒是件好事。
他知道叶英爱他,可他不敢让叶英太爱他。
他不敢去要这份爱。
但他怎么可能去解释?只能选择闭嘴。
叶英见沈剑心默然不语,脸色少见一沉:“沈剑心,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沈剑心哪敢去看他,就差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狐裘里。叶英把他翻了个面,双手撑在他身体两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略微慌乱的脸,眼神中是沈剑心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沈剑心。”他开口道,“你还记得,七年前我在西湖边对你说过什么话吗?”
七年前,西湖边。沈剑心不用想都能明白他在指什么。
那是一个好春时节。沈剑心当时在年节前给叶英去了一封信,都是些没营养的话,讲的是他一些见闻,其中提到他在太原时去过杏花村,看那漫天杏花纷纷而落,煞是好看,问叶英有没有见过。
叶英的回信说,藏剑栽了很多海棠,落英缤纷时,与此景或可拟,春时将至,海棠将绽,便邀沈剑心来藏剑看海棠。
沈剑心当然乐意,收拾背包,过完年就往藏剑赶。他来得正巧,春雪化冻,海棠开始打出花苞,满树粉花的样子,倒真的与他看过的杏花村很相似。
那次沈剑心在藏剑住了约莫半个月。叶英与他看海棠、游湖,两人其实说不上什么话,却又觉得和彼此待在一起,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那是的沈剑心早明白自己心中对叶英是什么感情,只是不敢说,也不敢和叶英过分亲近。只是他要走的前一天,叶英和他在西湖边散步,沈剑心边走边说明天就得离开藏剑了,因为李复叫他去河朔,那边有些事情可能要他帮忙,此一去不知何时才回,让叶英自己保重。
叶英闻言停住脚步,沈剑心知道他或许要说些你也保重之类的话,便跟着停了下来。
可叶英却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很认真的眼神看着他,淡淡地说:“你从来都是一去了无音讯,直到事了才回些不痛不痒的话。我不知青鸟何时衔枝而来,不知你在外面是否安好,该如何保重?”
沈剑心觉得他说这话似乎不太对劲,愣愣地看着叶英。
藏剑山庄大庄主牵起他的手,叹息着道:“沈剑心,你不会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吧?”
“沈剑心,你不会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吧?”
同样的话,今天叶英对他说了第二遍。
叶英静静地看着身下沈剑心错愕的眼神,不待他回答,又复述了第三遍:
“沈剑心,你不会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