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沈剑心走进神剑谷,便觉得此处与自己上次来已经有些不一样的气氛。
其间温度更高,铁水蒸腾出融融热气,更有些不同寻常的气息于周身环绕,像是在试探他一般,很熟悉,又全然陌生。
沈剑心不甚在意,背着手将匣子藏在身后,往神剑谷的下层走去。
这段路不长,他走得也很快,没两步便见到了那躺在地上的一袭黄衣。
一柄长剑穿透心口,还微微泛着荧光,地上的人安静闭着眼,面容栩栩如生,仿若只是在睡觉,与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沈剑心走到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便停住了脚步,端起侠义至尊那副世人熟知的漠然清冷,淡淡道:“出来吧。”
他话音刚落,地上的“叶英”便睁开眼,微微偏头,如往常每次他来相见那般带着些许欢喜,冲着他微笑:“心心?你来了?”
“别拿他的样子说这话。”沈剑心将匣子丢在身前地上,反手拔出黛雪剑,以剑指着“叶英”,语气生硬:“我知道,你跟他不一样。”
“叶英”又笑,轻轻挑了眼尾,舔了舔嘴唇。这个笑容太诡异,与他平时全然不同。素来清冷的面上浮现出玩味和妖异,若是让旁人看去,定然不敢认这是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
他以一种奇特的目光在审视沈剑心——不好说那是恨还是爱,更不好说那个眼神是不是“人”。沈剑心被他打量的时候只觉得是在被一条剧毒的蛇窥视,而这蛇还藏在自己最爱的人皮囊下。
他倒没有再说话。沈剑心看见“叶英”闭上了眼,下一刻,方才还焕发着生气的躯体骤然失了神,而从叶英的身体上缓缓坐起一个虚影。
他心口仍旧插着那把“愿无违”,转头盯着沈剑心。
地上叶英心口的剑已经消失了,却没有伤口,也没有血流出,只是仍然没有醒,沈剑心也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和生机,但除此之外与常人无异。
这场景十分诡异,仿佛他只是睡着了,而亲手将剑插进爱人的胸口这件事是沈剑心一场可怕的幻觉。
此情此景,沈剑心倒不觉得意外。
他只是抬高剑尖,仍旧平静地看着心魔。
与他想的一样——心魔与叶英,是不像的。
心魔黑发白袍,周身环绕火焰,只在眉间有一道红痕,微微泛着金光;额角并没有叶英标志性的梅花,五官倒是与叶英相仿,然而气质截然不同,一眼看去便知此为魔物。
他明明闭着眼,沈剑心那种被毒蛇窥视的感觉却更强烈了。
不,若说之前他在叶英身体里的时候,沈剑心尚觉得是在被毒蛇暗中窥探,等他出来,沈剑心觉得,自己就是在跟一条剧毒的蛇妖在面对面交流。
心魔一直没有睁眼,而叶英……叶英修的是心剑,以心代眼,观万物荣枯,睁眼闭眼于他无碍,若是闭着眼睛,倒更不受干扰,因此他在修成心剑后亦是很少睁眼了。
心魔虽与他同出一体,但终究不是他,不会有常年闭眼修心剑的习惯,所以心魔不睁眼,只有一种可能。
沈剑心肯定地说:“你看不见。”
心魔笑了一下,点点头:“你果然了解我。”
沈剑心摇摇头:“我只是了解叶英。”
心魔从叶英的身体上站起来,朝他走了两步,却像是惧怕他脚下那匣子里的寒冰,停在那边并不过来,抱起手臂挑眉道:“心心这话说得见外,叶英是我,我即是叶英,你了解叶英,不也是了解我?”
沈剑心淡淡道:“你不是他。”
心魔闻言,像想起什么似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倒也是……心心?在我记忆里,他似乎没这么叫过你?”
他以手指在胸前卷着漆黑长发,似在思考:“让我想想,这位藏剑山庄大庄主平时是怎么叫你的……沈道长?沈剑心?再亲密点……也不过就是‘剑心’了。我的侠义至尊沈道长,你说说,就这个称呼,你俩是情缘的事情要是说到江湖上去,谁信啊?”
“我们说不说,旁人信不信,与你何干。”沈剑心皱了一下眉头。
他向来不在意称呼这些事。他与叶英结识的时候,是以一个在外游历的纯阳弟子身份,叶英自然叫他沈道长;后来熟悉了,便改成名字;再后来,他与叶英互表心意时,已经做了这劳什子天下人叫遍的侠义至尊,不再是当年西湖边的跳脱青年,不好再叫得过于亲密,而叶英那般性子,更不会叫他小名,自然只是称名。
心魔又笑着说:“当然与我有关系,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这么叫你?”
他忽然睁开眼,一片触目惊心的浓稠血红直直地闯入沈剑心的眼中,而那片血红的主人正恶狠狠地道:“因为我!便是叶英的妄念,是他说不出口的心魔!”
“我即是他!他即是我!”
两人动起手来,是在沈剑心的预料之中。
与那心魔在一照面间,沈剑心就知道今天自己与他只能活一个。
浓烈的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心魔的眼中;毁灭他的欲望,亦是赤裸裸地袒露着。
他拥有叶英的爱恨,拥有叶英的记忆,但终究拥有不了叶英的人性。心魔就是心魔,即使他携满腔爱意而来,却只想用剑斩断心上人的头颅,将心爱的人扼杀在怀中,抹灭所有的软肋。
他是叶英,却也不是叶英。
黛雪剑“当”地一声格挡住心魔剑势,沈剑心弯腰快速抄起地上装着寒冰的匣子,往后退了两步,长剑横扫,剑气凛然掠过,直直地削断了心魔飘扬起的一缕黑发。
心魔不甚在意,拂袖接住那缕发,随手一扬:“果然是侠义至尊,使得一手好剑法。”
他心口还插着一把剑,多少有些行动不便。方才沈剑心和他走了两个回合,便知道心魔力量不全,多半还是那把剑的缘故。
心魔见此,很快选择暂时收手,而沈剑心也停了下来。
因为即使心魔胜不了他,沈剑心也没办法直接杀掉心魔。
他是叶英的一部分,却是无形的魔,凡铁无法伤他寸厘——所以他胸口插着的“愿无违”,自然不是真正的“愿无违”。
心魔伸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心口的剑柄,脸上带着温和的淡淡笑意,开口却是:“心心,你看,叶英就是一个这么自私的人。”
沈剑心没有理他,只又将匣子放在地上。
方才打斗的时候,他看得出来,心魔想毁了这个匣子,他才会将匣子捞过来。但大概还是碍于里面寒冰的震慑,最后心魔还是没有下手。
心魔继续道:“你也清楚,你是无法真正杀死我的。我是他的心魔,和他的心剑一样有形无质,即使你能打散我,我也能很快重聚。能杀掉我、关住我的,从来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心剑’。除此之外,旁人无法伤我半分。”
“当初他握着你的手,将这把剑插进自己的胸膛——真是可笑,明明不用你的参与,因为你根本无法握住这把剑!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只因为想让你记住,记住这无法磨灭的痛苦——是你亲手杀掉的他!”
心魔桀桀怪笑两声:“可怜的心心,你还沉浸在愧疚和痛苦中吧?亲手杀掉自己的爱人,是什么感受呢?”
明明是极具挑拨离间的话语,沈剑心听完,面上却不见什么神色变化,只点点头:“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么?”
心魔轻哼一声:“沈剑心,你就这么喜欢叶英?他虚伪、他自私,他将‘心剑’交给你,你以为是信任,却不知道是他故意设下的局,只为了让你痛苦终生。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你爱?”
沈剑心平静地说:“因为他是叶英,这就够了。”
“自私、贪婪、欲望,不过是人性中不值得提起的一点本能。叶英之所以是叶英,正因为他是藏剑山庄的大庄主,正因为他的人性。”
侠义至尊横过长剑,以指节轻击一下,朗声道:
“他是人,不是神,也不会成为神!”
沈剑心说完这话,只引来心魔不屑的笑。
“人性?本能?”
心魔足不沾地,缓缓飘了一圈,又落回叶英的身体上,闭眼“看”着沈剑心,带着嘲讽的笑容:“他要是真的能掌握住自己的人性和本能,又何来我?”
“我是他说不出口的贪婪,是他不敢说的恶意——沈剑心,你应该想不到吧,从我睁开眼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中就有一个明确的、也是唯一的目标——那就是,杀掉你!”
他舔了舔指尖,一直“盯着”沈剑心,神色渴望,又有无限的贪欲:“我多想将冰冷的手伸进你温热的胸膛,掏出那颗鲜活的、跳跃的心脏,将没有气息的你藏在只有我能看见的地方。”
“只有死去的人才是安静的,只有死去的你,才能永久陪伴我。沈剑心,这就是叶英的贪婪,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出现!自然,这也是我为什么看不见——因为叶英,因为这个自私的懦夫,他根本不敢这样看你!”
心魔扶着胸口剑柄,低低笑了两声:“沈剑心,你知道这把剑为什么叫‘愿无违’么?”
沈剑心沉吟一下,答道:“他曾赠我一把剑,便名为‘愿无违’,只是后来我更惯用黛雪,他就取回此剑,道是要重铸一把再赠予我。那日他握住我的手时说,‘此愿不可违,剑名愿无违’。”
心魔点点头:“不错,这就是重铸后的‘愿无违’。只是这把剑不是你的,而是他的——他取走的两块矿石,有一块就拿去重铸了愿无违,另一块铸了一柄短剑。重铸的愿无违还在这神剑谷中不曾示人,那柄短剑他交给了叶晖。而他的‘心剑’,心随意动,可自由变换形貌,所以他故意把剑变成‘愿无违’的样子,不过就是想让你更痛苦一点罢了。沈剑心,你可真是被他耍得团团转。”
他言语意在激怒沈剑心,沈剑心自然是听出来了,但并不为所动。
他当然知道叶英的用意,更知道叶英是什么样的人。
他牵过叶英执剑的手,在他凛冽的剑法下以剑客的身份对决;他见过叶英微笑的脸,在他低低的喘息中抬头去亲吻叶英的眼。刚开窍的时候也曾如青涩的少年般不知所措,能想出最好的回应只有用剑气削下自己的一缕白发,和叶英的白发绑在一起,小声说这就是结发……为夫妻。
他知道叶英不过是个普通人,有着普通的七情六欲,有着普通的爱恨情仇。他接受得了这样的叶英,爱的也是这样的叶英。
所以沈剑心平静地回答他:“这是我自己愿意的。”
叶英是藏剑山庄大庄主,担着藏剑基业;他是侠义至尊沈剑心,挑着天下苍生。他们能做这互表心意的情缘,已是不易。沈剑心要不了更多,也不想要更多,待个好时节,泛舟西湖、斟酒对酌,就已经能让沈剑心觉得高兴。
叶英对他的心意,他无需怀疑;他对叶英的心意,亦风月可鉴。
“愿无违”,是叶英对他的祝语,更是对自己的祝语。
那天叶英握住他的手时,沈剑心看见那把剑就知道,这就是叶英自己的选择——他不愿意心魔祸乱人间,宁愿自我封印、沉闭神剑谷。所以,他用的是“愿无违”,只为了告诉沈剑心,这是他的愿望。
做下这个决定的人还了无生机般躺在冰冷的地上。隔得稍微有些远了,沈剑心看不大清他的面容,以内力探查去,那躯体和神剑谷中的那些剑反馈的信息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现在的叶英,就像是一把剑。
沈剑心稍加思索,抬头对心魔淡淡一笑:“你打不过我,我伤不到你,我们也不要浪费体力和时间。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心魔好奇地“看”着他:“你要赌什么?”
沈剑心弯腰捡起寒冰匣,冷冷答道:“赌——你今日之内,必将消散!”
沈剑心毫无预兆地再次出手,黛雪剑宽阔的剑身横扫过来,倒打了心魔一个措手不及。然心魔毕竟是魔体,黛雪剑在沈剑心手上有过再多传奇,也不过是凡铁而已,这一剑的威力只逼退了心魔两步,让他离开了叶英的躯体,并没有伤到心魔。
但已经够了,这就是沈剑心想要的结果!
一剑挥空,沈剑心速度不减,反身再次挥剑过来。他的剑招在多年江湖磨砺中愈发精练,早失了其他纯阳弟子使出后那绚丽与花哨,有的只是最简单、也是最高效的招式。
这一剑,他是从躺着的叶英身上扫过去的。剑招快、准、狠,带起凛然的风,吹动了他额前的白发,露出一只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睛。
沈剑心早年倒是个爱笑的,来藏剑山庄时总凑在叶英身边笑着给他讲江湖趣闻、开开心心地逗身边那些小孩,跳脱吵闹。叶炜以前还过说他像长不大似的,总跟个孩子一样,然而待沈剑心这些年很少再笑后,叶炜又道,沈剑心还是笑起来更好些。
叶炜说这话时在走神,看着亭外的西子湖水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怀念又有些迷茫。当时沈剑心注意到了,但只抬手给他斟了杯酒说,人总是要长大的。然后将面前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
是年纪大些后,快乐更难寻了?还是人的欲求更多,不容易满足了呢?
沈剑心不知道,叶炜也不知道,这天下人,也少有知道的。
这些年几乎只在叶英面前,他才做得回那个毫无保留的沈剑心。江湖人所熟知的他总板着个脸,语气冷冷。如此,他的笑才更弥足珍贵。
见着他的笑,心魔这才觉得大事不妙,但已经晚了。
——他源自叶英,与他同出一体,虽他能脱体而出,也自然是感觉相通、喜怒共享。然而沈剑心这一剑,不知是如何做到的,竟似乎斩断了他和叶英之间那种奇妙的联系,他无法再感知到叶英的存在!
与此同时,沈剑心以内力震碎寒冰匣。极寒冰晶掉出来,他知道自己的机会很短,所以顾不得这刺骨的冰冻,直接用手握住冰晶,运起精纯内力,将其朝心魔狠狠地扔去。
心魔被那块寒冰逼得连连后退,远离了叶英,沈剑心趁此机会上前迅速弯腰抱起他。
黛雪剑太重,沈剑心无法在抱着一个人的时候再使出灵活的剑招,所以他这次拔出的是腰间一把短剑,快速塞在了毫无知觉的叶英手里。
沈剑心一手抱着叶英,一手握着他的手,以纯阳绝顶轻功“梯云纵”掠到正躲闪寒冰的心魔身后,毫不犹豫、直直地将短剑刺进了他的后心,而同时寒冰也从身前击中了心魔。
“愿无违”和短剑一前一后,将心魔捅了个对穿,心魔顿时停下所有动作,直直立在原地。
沈剑心一击得手,立马松开短剑,抱起叶英急速向后掠去,直退到角落,将叶英放在地上,让他靠着一块石头,才有空抬头去看心魔。
心魔“看”着他,闭着的眼睛中流出两道血红,不知是泪、还是血,顺着苍白得近乎诡异的皮肤一直向下流去,滴在白衣上,倒像是落下点点红梅。
但心魔仍旧是笑着的:“沈剑心,你赢了。”
沈剑心平静地回答他:“不,是叶英赢了。”
心魔点点头:“若我想得不错,这把短剑应该也叫‘愿无违’——是叶晖给你的罢?叶英……他倒真是算无遗策。”
“的确是二庄主交给我的,但他并没有说过这把剑的名字。”沈剑心上前,拾起落在地上的黛雪剑,也不在意衣服,随手用衣袖拭去上面的灰尘:“他只说,这是叶英的一份心意。”
“心意么?确是如此。”心魔叹息一声,“不眠不休,亲力亲为,重铸愿无违,再铸此短剑。我知他所想,他本来是想把这柄短剑作为你的生辰贺礼相赠,但或许是感知到再无法压制住我,所以他把剑交给了叶晖。”
“彼时我还未苏醒,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就算后来获得记忆,也无法明白你们人类这些弯弯绕绕。沈剑心啊沈剑心,若非此剑,你今日绝对无法制住我,他倒敢信你、敢信他的好弟弟!”
“信任,是人类才会有的感情。”沈剑心擦完黛雪剑,将其重新背在背上,朝心魔道:“所以我说,你不是他。”
“我是叶英又如何?我不是叶英又如何?”心魔嗤笑一声,“他这人太过心机深沉,既会有我一次,便定会一而再、再而三。或许下次出现的‘我’不再是我,但那也是他的心魔——沈剑心,你当真不怕你的枕边人,是一个随时可能暴起将你扼杀在怀中的魔?”
“我不怕。”这次沈剑心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他。
侠义至尊走上前几步,第一次接近了心魔。
他伸手去握住心魔的一缕冰凉的长发,在心魔疑惑的表情中又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因为他是叶英,是我愿与之相知、与之相守的人。他是藏剑山庄的大庄主,他是我心中最好的那个人。”
“无论世事变换,不谈山河变迁,更不说生生世世。只在这人生百年,我既信了他,便会永远信他。”
“你是他的心魔,是他的一部分,是他的真实而非虚妄,所以我也能接受你,接受不那么完美的他。”
“回去吧——把叶英还给我。”
心魔这次的笑容是温和的。
他闭着眼,飘扬的长发渐渐落下,白衣从下往上一寸一寸化为灰烬,神态平和温柔,除却这一身魔气,倒是真有些叶英的影子。
在最后消逝前,他忽然开口,冲沈剑心道:
“我不是叶英,但我也是叶英。”
“我是他的欲,我是他的念,我是他的贪嗔痴——而他的欲、他的念、他的贪嗔痴,无一不和你有关。”
“所以我爱你,沈剑心。”
“希望我们不要再见。”
哐当一声,短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心魔和那把“愿无违”已经无影无踪,就像不存在过般干净。
整个神剑谷只有空旷的风,只有沉默的剑,还有笑着的人。
沈剑心走上前去,俯身捡起短剑,将它插回剑鞘,对着空气认真地说:
“我也希望我们不再相见。”
近日有江湖传言,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在半年前因私怨未了,被侠义至尊沈剑心所害,重伤闭关于神剑谷大半载,恐性命有虞。
消息不知从何而出,虽藏剑山庄其他几位庄主尽力压下,并命令众弟子不得传此谣言,然不少弟子仍是信了此话,十分愤怒,私下纷纷说见到沈剑心,管他是纯阳弟子还是侠义至尊,打不过也得上,为大庄主报仇,只因实在寻不到沈剑心踪迹而按住不动。
但此谣言半月后不攻自破。大庄主叶英从神剑谷出来,仍是一切如旧,并未有一点受伤的痕迹,还携两把神兵出关。
只是那两把神兵藏在一大一小两个匣子里,叶英出来就吩咐剑侍拿去自己房中放好,并未示人,想来是做了叶英的私藏。
而江湖上仍旧没有沈剑心的踪迹,倒反让不少人揣测他是否遇到了什么仇家,仇家不惜用叶英的名义来构陷他,让他不得不在江湖上隐姓埋名,即使叶英无事,他短时间也不会出现。
世人风言风语,谣言与真相漫天齐飞,事件的中心人物此时却站在华山论剑台上,一剑破开凛然风雪,将面前的对手击得连连后退,没有一点还手之力。
但只点到为止,沈剑心的剑堪堪停在他的心口,又迅速收剑,朝面前的师弟一拱手,淡淡道:“承让。”
对面的玉虚弟子亦收了剑,拱手笑道:“一别两年有余,沈师兄的剑法又精进不少,就连剑意也隐隐不同,似暗合天地荣枯之意。不知师兄在山下有何境遇,竟参悟到这一层,这山下的世界,倒颇令人神往。”
“无甚稀奇,不过是遇到了一个人。”沈剑心念起那人,常年冷冷的脸露出几不可察的一点微笑:“所以有些感悟罢了。”
那玉虚弟子见他神色有些不寻常的变化,识趣地没有再追问。
他看看天,只道是这华山风雪大,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就先回去,让沈剑心也早点走。沈剑心朝他点点头,说自己还想再练一会儿剑,让他先走,弟子也不强求,又一拱手便离开了论剑台。
直到论剑台上只留下沈剑心一个人,他才转头朝着靠近悬崖的那块石刻道:“出来罢——你不冷么?得在那儿站了一个时辰有了吧?”
石头后面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走出来一个修长的人影。
他抱着一把未出鞘的剑,明黄的衣摆曳地。华山的雪落在来人和沈剑心的白发上,倒真有些白头偕老的意蕴。
叶英仍是闭着眼,但他准确无比地朝沈剑心走来,在沈剑心身前半步远的地方停住,噙着微笑:“我不冷。”
沈剑心微微仰着头去看他,已年过不惑的大庄主还是那般俊雅,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真如世人所说,藏剑叶英,君子如风。
他心道叶英还是那么好看,又低头瞧了瞧自己满是裂痕和剑茧的手,一时间不知怎么想的,竟下意识地把手藏在了背后。
他原想反正叶英闭着眼,自己这点小动作肯定注意不到。但好巧不巧,正是沈剑心低头的时候,叶英睁眼了,正瞧见他把手往身后藏。
沈剑心一顿,双手在背后绞着衣袖,装作若无其事:“这等苦寒时节,江南风清日暖,合该围炉小憩,你怎么想起上华山来挨这风雪了?”
“要不是你走得太快,我也是想留你围炉夜话的。”叶英分明瞧见他的不自在,也未点破,“连等我醒来都不肯?是被心魔吓到了?”
“没有的事。”沈剑心低头,鞋尖踢了踢雪:“我哪会被吓到呢?这不是再不走,华山就该大雪封山了么?虽然我上得来,总也是想要路好走些。两年多未回纯阳,我今年的年节定是要回来过的。”
说起年节,沈剑心忙道:“对了,还有半个月多便是年节,你就这么贸贸然离开了藏剑山庄?那新年你不在怎么办?藏剑那些弟子别又要传谣言说我再次把你打进神剑谷了吧?”
“无妨,二弟他们自会料理。”叶英伸手去揉了揉他的头,“你不肯多留,我又想见你,便自己来了。”
感情之事,沈剑心与他就算是做了情缘,也极少去点这一层,两人相处起来更多的还是像个朋友。现下他提起倒说得坦然,沈剑心却老脸一红:“你真是……哪有你这么任性的大庄主?”
他颇不好意思地想去挠挠头,正好是刚才叶英揉他头的地方,手刚伸出来就被叶英捉住。
沈剑心一愣,叶英的手已经握住了他的,细细去摩挲他手上的伤口和剑茧。
沈剑心习剑多年,前期用剑轻便,磨的剑茧并不算厚。彼时叶英也牵过他的手,那时候纯阳关门弟子的一双手除却薄薄剑茧,仍是软软暖暖的。
后来他换了厚重的黛雪剑,后来他做了侠义至尊,后来他的手上布满了细碎的伤口和厚厚的剑茧,再摸起来,相较于以前手感没那么好,却更有力量感。
那是沈剑心的成长,是叶英与他共同走过的岁月痕迹。
叶英牵着他的手,神情认真又有些感慨。
沈剑心见此笑道:“叶英,我老了。”
他与叶英认识快二十年了——从陌生人做到普通朋友,从普通朋友做到挚友,又从挚友做到情缘。二十年风雨路,沈剑心跌跌撞撞走过来,从跳脱青年走成了侠义至尊,回头一看,也已经不年轻了。
“谁还没个老的时候?”叶英牵起他的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脸:“我还比你大些,怎么说也是我先老才对。”
“你不一样的。”沈剑心任由他将自己揽在怀中,贴在叶英胸膛去听他的心跳,小声说:“你可是叶英啊。”
他是叶英。
他是藏剑的风,他是藏剑的雪,他是万千把剑的主宰,他是自己心中的叶英,是愿相予、相护一生之人。
“我不是神,我也做不了神。”叶英抱着他,宽袍大袖替他遮去这华山冷冷风雪。
“叶英只愿做一个普通的人,做一个拿得起剑、守得住山庄、护得住他们、佑得住你的人。”
“沈剑心,此为我愿,所以这把‘愿无违’,你可愿收下?”
叶英一直抱着的那把剑出鞘了,正是沈剑心曾用过的“愿无违”。
和原来普普通通的那把剑不同,重铸后的愿无违隐隐有精光闪烁,一看便是千锤百炼、用料罕见的好剑。
沈剑心拿过剑的时候看见叶英的腰间正别着另一把短剑,正是当日叶晖交给他、他又在神剑谷刺进心魔后心的那柄。
当时心魔曾说,这把短剑也叫“愿无违”。
于是沈剑心笑得眉眼弯弯,恍若又是前些年那个油嘴滑舌的青年道长。
“这把剑不收钱吧?那我就不客气了。”
叶英再次揉揉他的头,亦笑道:“不收,还送一个大庄主,这桩好买卖沈道长做不做?”
沈剑心握住剑:“做!当然做!”他顿了一顿,笑得狡黠:“只是总不好让大庄主亏了不是?那大庄主看看,我这个回礼如何?”
躺在他手心的正是两人互诉衷肠时沈剑心削下的那两缕白发。这么多年,沈剑心一直贴身放着,未曾离身。
叶英连白发一起握住他的手,额头轻轻抵上他的,温声道:
“那便请侠义至尊多多关照了。”
沈剑心终究也没能在纯阳过完这个年节。
叶英毕竟是藏剑山庄大庄主,他在年节这紧要的时分亲来纯阳宫,若是教旁人知道,定是咋舌不已,得胡乱猜测其中是不是有大事将要发生。
沈剑心当天就把叶英藏在自己房中,让他千万别出去闲逛,免得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但他总不能把叶英藏十天半个月,他俩好歹是双方亲人与朋友都认可的情缘,哪有这样宛如偷情的?这要是说出去像什么话,沈剑心不得被叶英那些以叶炜为首的好弟弟好妹妹骂两天?
所以叶英只在纯阳宫待了两天后,沈剑心便不敢再将他藏在自己屋里,匆匆跑去李忘生那里,将叶英在纯阳宫的事情知会掌门。
李忘生见他左右为难,也明白其中关窍,道是自会给他寻个由头,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在年节忽然离开纯阳宫而不被怀疑。
沈剑心这才松了一口气,简单给李忘生交代些还未来得及做的差事,便赶紧回来出收拾不多的行李,第二天一大早就趁着天光未完全亮开,避开同门和叶英一同下山去了。
叶英见他这样匆忙,多少有些歉意:“是我任性,扰你难得与同门一起过的这个清净年节。”
华山下着雪,天气冷,山道上又刮着风,饶是沈剑心不怕冻,裸露在外的手也很快被雪风吹得冰凉,还有些僵硬。
沈剑心朝掌心呵一口气,搓搓手,多少暖暖,偏头朝他笑道:“哪有?总归是我不好,早知道我就留在藏剑过年,也免你这一趟千里奔波。”
叶英一边走一边牵过他的手,运起内力给他暖着,摇摇头:“不,你要是留在藏剑过这个年,江湖上怕是流言更多,你离开藏剑,是对的。”
流言?沈剑心离开藏剑时的确只是觉得叶英有弟弟妹妹照看着,自己便念着好久没见着同门,想要回纯阳过年,所以将叶英交给叶晖他们就走了,打算年后再去江南看他。
此时叶英提起这个,沈剑心一时失笑,想了想竟无法反驳。
他和叶英之间各种流言的确是传了不少,从早年间他还是个在江湖上横冲直撞的愣头青时就在传。
彼时是纯阳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弟子竟敢对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有所觊觎,叶英还与他交好,真真令人不解,又让叶英的一众迷弟迷妹嫉妒;后来他稍微出名些,流言变成纯阳那个沈剑心果然是为了出名不择手段,连叶英也敢拿来当他的垫脚石,用心险恶令人发指,真不知道叶英是不是修心剑修瞎了眼,这么明显的利用都看不出来,还那么抬举他。
最后他持着黛雪剑、做了侠义至尊,在风霜雨雪中洗掉所有的活泼和天真,留下一副侠肝义胆、留下一颗赤子之心,流言总算说的是藏剑叶英慧眼识珠,在沈剑心不出名时就看出此人天生不凡,结为莫逆之交,这段友情令人称赞。
谣言传过来传过去,传到最近已经发展成他和叶英为了一点钱直接反目成仇。后来藏剑弟子出来反驳这点钱还不至于让叶英抬个手指,谣言又传成是沈剑心未过门的老婆看上了叶英,所以死活不再嫁给他,导致沈剑心记恨上了叶英跑去藏剑把他重伤到闭关。
沈剑心听到这些谣言都懒得叫屈——他一个众所周知的剑纯,修太虚剑意都快修得六根清净无欲无求,陪睡的只有黛雪剑,哪来的老婆?对他未免太过看得起了!
江湖上他和叶英的各种谣言五花八门,就是没人传他俩可能是情缘。
想想也是,叶英是谁,他沈剑心又是谁?就算是侠义至尊,也不过只是江湖上一个有幸相识叶英的小小过客,而这个江湖,从来不缺的就是过客。
他的手还在叶英掌心被暖着,沈剑心念及此处,随口调侃:“要是让江湖上那些你的粉丝知道,藏剑山庄大庄主亲自给我暖手,怕不是我得被千里追杀。”
“就不告诉他们。”叶英亦难得逗他两句,“等回藏剑去,我也得藏你在屋里几天,权当还你这两天费心藏我——左右都是藏剑,藏别的剑是藏剑,藏你沈剑心也是‘藏剑’。”
沈剑心噗嗤一笑,觉得手暖了,也怕叶英手一直在外面会冻僵,赶紧把手抽出来:“叶英!你怎么也学着这些奇怪话儿来取笑我?”
两人一路笑着往山下走去,边走边聊些琐碎小事,准备先在长安城把年过了再回藏剑。
叶英此行虽因行路匆忙而未带随从,但叶家在长安城亦有商行,叶英只需知会商行一声即可。所以即使沈剑心全身抖出来不超过二两银子,他们在长安城盘桓些日子也并不会短了吃住。
然而沈剑心可记得往常叶英在藏剑时起居那个排场,侍女们捧水盆的捧洗脸巾的捧簪子的鱼贯而入,看得他这个常年独自江湖飘荡的老剑纯一愣一愣的。平时他身边也总少不了几个侍女服侍,所以沈剑心还有些担心自己手笨脚笨,到时候可没法照顾他。
总是沈剑心多虑,他们在长安城住这几日,叶英就在他隔壁,并未叫弟子前来服侍,起居时间也与他相差无几,今天还比他更早,隔着门叫他起床。
沈剑心枕着手躺在床上,这才慢慢地想起,叶英早年闭关剑冢,也是一个人过来的。
他并不是所有人以为必须捧在手中怕碎掉的琉璃神像,不是空有外表的美丽木偶。
他是叶英,是藏剑最大的守护者。
一道碧海玉露羹被叶英推到沈剑心面前,这便是今天的早膳。
这种偏甜口的食物在长安并不多见,是商行专遣了个人来听他们差遣,因叶英在此,饮食自然是比着藏剑山庄的惯例准备。
沈剑心这些年不是很爱吃甜食,便吃得很慢。他用勺子搅了搅羹汤,一边吃一边看向窗外。
今晚就是除夕,白天的长安西市可谓是热热闹闹。贩夫走卒叫卖之声络绎不绝,总角孩童游戏玩耍,还有胡人在表演西域杂耍。红色的灯笼与布挂满了整条街,每一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真真是年味十足。
沈剑心吃着吃着,注意力很快便被那些小孩子吸引,他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下。
叶英一直看着他,自然察觉到。他亦偏头看向二楼窗外,顺着目光找去,见着沈剑心看的是一对兄妹。
两个小孩在客栈门口玩耍,稍大些的少年应该是哥哥,背后像是藏着什么东西要妹妹猜。小些的妹妹才几岁的样子,咬着指头猜了好半天也没猜到,急得快哭出声。
见她着急,那哥哥这才笑着把藏在背后的东西递给妹妹,是一只崭新的布老虎,应是送给妹妹的新年礼物。妹妹抱着小布老虎高高兴兴,又要哥哥牵。哥哥便牵着妹妹的手,两个小人儿顺着街边,很快走到人流中消失不见。
沈剑心收回视线,正发现叶英看着他。
当着心上人的面吃饭走神,多少令人难为情。他颇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听见叶英在轻声问他:“你以前也常和藏剑的孩子们一起玩,是很喜欢小孩子?”
沈剑心一边吃一边“嗯”了一声,三两下喝完羹汤才又道:“孩童心性天真,喜怒哀乐俱不懂遮掩,我是很喜欢的。”
他吃完东西,便想起身叫叶英一起出去逛逛,方站起来又听见叶英说:“可惜我们不会有孩子,否则我真想看看是像我、还是像你更多些。”
沈剑心闻言停了一停,转头撞见叶英平静的眼眸。
叶英很少这么看他,即使那片湖面再风平浪静、面对他也总会带些不同的波澜。上次见到这个眼神,是神剑谷中他握住沈剑心的手将愿无违插进自己胸膛,再往前……记忆最深的,便是叶英说喜欢他。
那时候的叶英就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唯有沈剑心知道,他是认真的。
他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在这么考虑,沈剑心想。
“就算不是你,我想,我也不会有孩子的。”沈剑心只顿了一下,又笑着说:“你最是知道我的——我哪有心思想这些?沈剑心所愿,一直是天下平安、世人喜乐,而我,从来只是江湖中无足轻重的一个过客。要想实现这个愿望,这侠义至尊就不是我想不想做,是我必须来做。”
他是没得选,只庆幸在这注定孤寂一生的路上,得遇愿意与他同行的叶英。
他话音刚落,扶在桌子上的手便被叶英捉住。
藏剑山庄大庄主的手很暖,从沈剑心冰凉的指尖末端一直烧到了他的心里。
他听见叶英说:
“你是江湖的过客,却不是我生命的过客。”
“天下平安、世人喜乐,亦是我之心愿。从这点来说,我们从来都是同路人。”
“所以你走得再远,也莫忘回头看看,我一直在你身边。”
叶英在除夕一大早来叫沈剑心,是想让他趁着这几天还有空,约个裁缝来做量身衣裳。
侠义至尊的名头说得响亮,然而沈剑心常年就两身纯阳道袍在换洗,已经有些旧了。叶英是个心细之人,早注意到这个细节,便不顾沈剑心的推辞,让人去叫来个手巧的裁缝,要做两身衣服送他。
年关时分,裁缝可不好请。叶家商行的人又不敢怠慢叶英,花高价遍寻长安西市的有名裁缝。
最后他们给请来的裁缝是个约莫三十余岁的女子,被人引着来见叶英与沈剑心。他俩虽在江湖都可称是风云人物,但裁缝不是江湖中人,就算是耳闻过,也并没有认出他们是谁。叶英与沈剑心都不是那种傍着身份耀武扬威的人,自然也没有说。
裁缝只觉得赶在年节碰见个舍得出钱的大主顾,真是好运气,来年自家生意定然不错,欢欢喜喜地跟叶英保证一定做好,手脚麻利地给沈剑心量起了尺寸。但让女子为自己贴身裁量,沈剑心多少有些局促,僵硬得不行,简直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裁缝当然看出他的尴尬,很快量好尺寸记下来,收起软尺掩口笑着谈衣裳的颜色:“这位侠士倒是个好身量,不如做身白衣,配这白发,保准好看!”
一旁的叶英坐着,刚端起茶盏就听见裁缝这么说,于是淡淡一笑,揭开碗盖吹了吹浮沫,浅浅抿了一口后道:“那便做白衣吧,料子需用好些的。”
裁缝欢喜地答应下来,向叶英保证一定用最好的料子,报出的价钱虽然比平时高出一截,但算上年节加急的费用,倒也十分公道。
只是沈剑心想了想,觉得不太妥:“我说,要不就做身颜色深些的衣裳吧?这常年在外,白衣也太难洗了!”
“是我送你,就听我的。”叶英并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放下茶盏转头嘱咐裁缝:“做两身吧,再做件月白色的,样式简单大方些。”
裁缝的眼神在他俩之间巡回一圈,变得颇有些意味深长。叶英注意到了,只垂下眼睫;而此时沈剑心毫无察觉,还在不明就里地挠挠头:“那都听你的吧,你总是没错的。”
裁缝终究也没多话,只说三天后便将衣服送来便离开。
沈剑心走过去,端起桌上另一盏茶:“叶英,今天我们要去看烟火吗?”
叶英点点头:“好,入夜了便去。算来,我们还从未一起看过烟火。”
的确如此。沈剑心早年喜欢热闹,混江湖时看了不少场烟火大会。但彼时他与叶英不过是普通朋友,是以从未一起去看过;后来他们做了情缘,还是未一起去看。他忙着在江湖上到处跑,叶英也忙着藏剑山庄诸多杂事,一年总聚不了几次,更别提看烟火。
未想今年阴差阳错,他俩都在外过了这个年节,倒还能共同赏一次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美景。
方待入夜,沈剑心与叶英便出了门。
沈剑心这些年愈发沉稳,叶英早少见他如此竟有些兴冲冲的意思,不由得心中也愉悦起来。两人一人戴一顶幕篱,并不往人流多的地方走,只靠着墙慢慢散步似的,往烟火大会的地点走去。
沈剑心与他并肩而行一段路,忽想起什么:“叶英,你怎么没订个观景位?”
虽叶英不是爱炫耀之人,但藏剑毕竟家大业大,他多年也习惯出手大方,更别提是对沈剑心。烟火大会这种事,按叶英的往常的习惯,是会叫人准备好最佳的观赏位,再清场,只留他们二人去欣赏美景。
幕篱后传来似乎传来叶英低低的笑声:“这观景位我看过了,不怎么好,我带你去个更好的位置。”
沈剑心对他全盘信任,叶英既然这么说,他便跟着叶英走。两人一路穿街走巷,尽走些偏僻的道路,沈剑心边走边想,他一个在长安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竟还不如叶英一个生长在江南、极少出门的人对这些小路熟练!
两人都有极高的武学造诣,即使是寻常走路,也比常人轻便迅捷。不过一刻钟,叶英便停下脚步,轻轻拉了下沈剑心的袖子:“到了。”
沈剑心抬头看了一圈,发现这地方真的是个好位置。
他们现在身处一个小巷中,面前便是热热闹闹的大街,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然这小巷安静偏僻,是闹中取静。这街临河,而为了预防走水,烟火大会正是在河边举办,也就是他们正对着那些烟火,的确是比那些酒楼卖的观赏位好。
沈剑心有些惊讶:“叶英,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叶英只又一笑,没说话。
他们赶巧,不过说了几句话的时间,河边的焰火便开始陆陆续续绽放。沈剑心见左右反正无人,便拿下幕篱,更好地观赏起了烟花。
那些烟花每绽开一朵,前面大街上挤挤挨挨的人群便爆发出一声欢呼。他们离烟花燃放点很近,火药炸裂的声音很大,加之人群的欢呼声不绝于耳,沈剑心只感受到叶英牵过他的手,而回头看的时候虽然看见叶英在朝他说话,但根本听不清。
叶英握住他的手,噙着浅浅的笑意,淡色的唇一张一合。沈剑心另一只手捂住耳朵,尽量掩去那些杂音,凑过去朝他大声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蓦然间,他足下失了平衡。
是叶英将他揽在怀里,而柔软的唇覆上了他的。
沈剑心微微一愣——叶英,很久没有这样主动吻他了。
他们之间似乎并不需要用什么再去表达爱意。
两人相识在彼此最好的年华里,相守在各自成长后的岁月中。他们有着各自放不下的身份,有着各自脱不下的责任。
他们不像那些热烈奔放的情缘,也不像那些相敬如宾的夫妻,他们似乎只是逾越了鸿沟的朋友,但真算起来,更应该叫命中注定的知己。
就算做了十多年情缘,叶英也极少碰他,两人平时天南海北,书信遥寄思念,就算相聚也就喝喝酒、谈谈天,平时再情动也只是浅尝辄止在额头落下的一个轻吻,更别提肌肤相亲。
可今天的叶英有些不同。
沈剑心最是了解他,自然知道他今天一天都心情很好,说话总带着笑。是因为自己在身边陪他过年吗?
沈剑心没有挣扎,只是安静抱住了他,微微仰起头张开嘴,放任叶英对自己这点难得的温柔缱绻。而叶英的手在他来抱住自己时去托住他的头,更加深了这个吻。
外面是繁华盛世人间,这边是安静岁月无边。
两人足足在长安待到元宵节后,也没能启程回藏剑山庄。
因为沈剑心忽然就病了。
身强体壮的侠义至尊经年习武,一直少有病痛。然像是要把往常没生的病都补回来似的,沈剑心这场风寒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看完烟火回来第二天,便风寒高烧,连着好久都没能起得来床。
叶英来叫他起时发现他不对,连遣人去叫来附近最好的老大夫给他诊治。老大夫一捉他的脉便摇摇头,道是这位侠士多年习武,又常年在外奔波、与人交手,受过不少重伤,外伤是治好了,体内却落下不少暗伤。这风寒好治,暗伤得慢慢养,更不知还养不养得好。
叶英抱着剑站在床尾,听着大夫说话,自己一言未发。他身形在男子中也算得上高,床帘虚虚地遮住他的面容,让沈剑心看不见他的表情,更揣摩不透这会儿他是什么心思。
老大夫把完脉,给开了两张方子,一张治风寒的,一张养身体的。沈剑心裹着被子闭目养神,听见叶英问正在开方子的大夫:“他这身体,若是养得好又如何,养不好又如何呢?”
大夫一边写一边回道:“养得好的话,不谈期颐,耄耋之年总可期;若是养不好,再过不了两三年,这些伤得全找回来,病痛折磨,再好的精神气都得磨没喽!定过不去花甲。”
沈剑心听完没敢接话,只听见叶英过许久给大夫道了声谢。
大夫边开着方子边絮絮叨叨讲些忌口,首先就把酒和辛辣都给禁了,道是风寒未好之前沾不得。沈剑心的烧一直没退,人也有些迷迷糊糊的,大夫说话像催眠,让他听着听着就又睡过去。
不知多了过久,叶英来扶他喝药的时候把他叫醒。沈剑心没睡醒,晕晕乎乎端着药碗小口小口喝着,才听着叶英轻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有伤。”
沈剑心顿了一下,这才清醒两分,几下把药喝完,有点不太敢去看叶英,低着头道:“我……我又不是笼中的金丝雀。江湖人,哪有不受伤的呢?”
他感觉到叶英轻轻摸了下他的头,以指代梳为他理顺因睡觉而有些杂乱的白发,再看到叶英来取走他手上的药碗。
“好好睡罢。”叶英在他身边坐了半晌,终于只说了这么句话。
知道叶英一直陪着自己,不似独自在外时需要担心安全,沈剑心竟也难得放纵依赖,任叶英照顾自己。更何况他多年来一直都向叶英隐瞒伤势,这算起来也是他理亏,所以叶英让他好好养病,沈剑心便躺着好好养病、乖乖吃药。
药汁苦涩,虽然不是小孩子,叶英也怕他难受,所以总在床头给他备着一盏蜜饯。沈剑心不太爱吃甜的,却也知道这些蜜饯果子都是叶英这个江南人常吃、爱吃的零嘴,不好拂了他的意,叶英拿药给他喝完又拈一颗喂他时,也慢慢吃了,还叫叶英也吃。
沈剑心这场风寒足足养了半个月才见好。老大夫给他再诊脉时,道是风寒已经差不多,才解了他的忌口,让沈剑心高兴得当场叫人拿酒来。
然老大夫话锋一转,又说这暗伤还得再养几年,酒伤身体需少喝,更让沈剑心切忌动武。叶英听见这话凉凉看了他一眼,沈剑心正想喝一口酒,莫名感觉脖子背后凉飕飕的,瑟缩一下,忙倒了点酒在剑上开始擦黛雪剑,装作自己要酒只是想擦剑一般,擦完后就乖乖地把剑用布条裹好。
但叶英也清楚,他管得了沈剑心一时,并管不了沈剑心一世。
他想,他这个情缘做得真算得上是失败,自己不知道沈剑心在外面受了多少伤、吃了多少苦也罢,竟连留他在身边养病都算是奢望。
沈剑心注定是要继续行走江湖的,这是他的愿望,也是他的心之所向。
纯阳和藏剑都留不住他,他不是华山上圈养的白鹤,也不是西湖畔关在笼里的金丝雀。沈剑心,只能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不管是麻雀还是苍鹰,适合他的只有江湖。
叶英于他是随时能依靠的归宿,然也是他不肯依靠的人。
他们是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却并不是必须要一生相守。
天下哪有这样奇怪的情缘呢?哪有交心相托、却不能相守的恋人呢?
然而这样的他们,才是叶英和沈剑心啊,是庇佑藏剑的守护者,是值得信任的侠义至尊。
他们没有旁的选择,也做不出其它的选择。
他们还是在长安继续待着,一直待到了年后。
老大夫开的方子,叶英也是略通药理的,细细看过。
许是找大夫来的藏剑弟子没有说明,大夫并不知晓延请自己前来的人究竟是谁,只以为是叶氏商行的客人,所以老大夫的方子上并不是些十分珍贵的药材,不过是个寻常温补方子罢了。他只道沈剑心还算得年轻,无需什么天材地宝,慢慢养护着就行。
叶英虽不是很放心,但想到若是强行给沈剑心喂珍奇药材,那人也不一定同意。于是心中思忖着下次请得盛神针来时再让沈剑心来藏剑给他诊过,或是能得遇药王弟子裴大夫,再作打算也不迟。
沈剑心哪里知道他那些打算,只看到叶英没像以前那样逼着自己喝药,也没说这便宜的方子不行要开贵的,心里是那个熨帖,觉得自家情缘果然是了解自己的——常年两袖清风,兜里没几分钱,贵的方子开给他也吃不起。
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叶英有钱也代表他有钱,但沈剑心一直在金钱上跟叶英坚决划清界限,表示叶英的归叶英,他自己的归自己,哪怕穷得流落长安街头算命也没找叶英要过一两银子。
叶英哪里不晓得他的倔强,不好多给他钱,又不想他在外面过于受苦,只得在他来藏剑时给他衣服各个暗袋里都放点。
于是风餐露宿的沈大侠走投无路时往往在兜里颇为惊喜地翻出几钱银子,然后立马拿去给了刚才看到的街边讨饭、连路都走不动的老妪,自己照旧凉白开就麸皮饼又是一餐。
这张方子沈剑心一看,上面的药自己还算吃得起,不过要多跑几趟工罢了,于是高高兴兴地收在怀里。
叶英看着他高兴,那眉飞色舞的神采,因病是许久未见了。于是他心里一动,向沈剑心问道:“要去看雪吗?”
说是看雪,也不过是叶英叫人去租了条游船,带沈剑心来昆明池泛舟。
汉时旧人已去,此地不过空留一汪浩瀚,留今人追忆。落雪的天气,少有人专程前来这么远的地方赏玩,是以湖面游船寥寥,倒是合了叶英爱的清净。
这艘画舫很大,叶英不喜人多烦扰,于是让人准备了些菜后便只留下船夫与两个使女。使女是长安叶氏商行的,近些日子一直在跟着他俩,十分乖觉,叶英挥挥手,她们亦远远走开了。
室内熏着香,炭火旺得很,暖烘烘的舒服。窗边放了张榻,正可供人在上临窗赏雪。
沈剑心便随手脱下外袍搭在一边,趴在窗子上看外面的湖面,笑着问叶英:“叶英,都说这个昆明池是汉时照着南疆的那个昆明池修的,你去过南疆、看过那个昆明池吗?”
叶英轻轻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的确是去过南疆,但他并未去过那个昆明池。
沈剑心不觉得失望,倾身过来拉起他的手,让他也来看雪:“我前些年和李复行走江湖,曾去过几次南疆。那个昆明池我也是去过的!叶英,我来给你讲那个昆明池吧!”
沈剑心便高高兴兴地讲起曾在南疆的见闻,叶英抱着剑闭眼听着。
他修的是心剑,旁人很难表述其中玄妙,但修到叶英此境界,早可以心观万物。沈剑心将南疆的人情风物、花鸟鱼虫一一讲来,他都能在心中默默呈现出其貌,虽未身临其境,却又恍然置身其间。
末了沈剑心讲完,见他闭着眼没什么表情,还以为是自己太过于聒噪把他念睡着了,挠挠头:“叶英?”
叶英淡淡应声,双眼睁开一线看他:“何事?”
沈剑心小心翼翼揣测着他现在是什么心思:“是我讲得不好?”
“不。”叶英看他这样子,意识到自己常闭眼的习惯在此时让沈剑心有些误解,伸手去揉揉他的头,轻轻一笑:“没有的事,我听着呢。”
外间的雪的确是下得大。虽不至于湖面封冻,也早就皑皑一片。沈剑心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白花花的刺眼,又觉得今天出来得早,有些肚饿,便叫叶英过来吃饭。
那饭食都还在食盒里盛着,并未凉掉。叶英也没去叫使女来布菜,亲自与沈剑心一道将几个食盒里的菜取出,又看到沈剑心从里面拿出两壶酒。
叶英微微皱眉——沈剑心还有伤,他就并未叫人准备酒。
沈剑心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忙解释道:“叶英!别去责怪他们,是我要的酒。我想着如此好景,再怎么也该小酌几杯,所以让他们拿了两壶好酒来,你可千万别说他们啊!”
叶英终于还是没有没收他的酒。
沈剑心抱着两个酒壶十分高兴,殷勤地先给叶英倒了半杯,再给自己斟满,看着红色的酒液有些惊奇:“是难得的西域葡萄酒诶!我以前也只喝过一两次,你们藏剑可真有办法,这都能弄到这么多!”
他一向是个酒鬼,但很容易醉。叶英之前多次提醒他不要在外面时随便喝酒,他也记得好,不过浅尝两口,少有的几次喝酒尽兴不是在纯阳便是在藏剑。
叶英本想提醒他这西域葡萄酒和大唐别的酒相比更易醉人,但不知为何这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所以叶英就眼睁睁看着沈剑心毫无知觉就一壶酒下肚,边喝边说这酒不错,葡萄味儿甚是醇香。
然后没过多久他就趴在桌子上了,有气无力夹菜吃:“叶英你也吃……怎么有两个叶英?咦?”
叶英忍笑,见他那筷子都送不到嘴里,将他的筷子抽走,亲自夹了一片卤肉放在他嘴边。沈剑心倒还晓得吃东西,像小动物一样叼过来,一边嚼着一边含含糊糊道:“酒……好热,叶英……我还想喝点冰酒……”
“你醉了。”叶英替他拿开旁边的酒壶和酒杯,“伤还没好,不能再喝。”
沈剑心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还在说什么,叶英侧耳听了两句,没听明白,也不管他,只是给他披上刚刚脱掉的外套,以免再次着凉。
他也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点。果然是很香,这葡萄酒是身处江南的藏剑山庄也少有得到的,也只有在长安这盛世繁华之国都、万国来朝之中心,才会有这么纯正的西域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