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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藏剑三庄主归家之时,路旁空空荡荡。

这倒不是藏剑家人冷落了他,只是庄内上下都受了大庄主的令,不得私下去迎叶炜,免得让他伤心;而叶英本人则早早地就在庄门外独自等着他。

却未曾想,到了预定的时刻,还是未见叶炜的身影。

叶英心中略有不安,总怕他路上出事,又宽慰自己叶炜不是乱来的人。于是又等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见到路的尽头,一匹马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远远地看见那匹马,叶英就明白叶炜为何误了时辰。

这算不得什么神驹,懂行的人一看这杂乱的马鬃、未钉的马蹄,便知道这马实在是不好,若掰开马嘴,还能看见脱落的牙齿,定是一匹瘦弱老迈的马。这样的劣马让金贵的三庄主骑着,很是与他身份不相称。

老马吭哧吭哧走得艰难缓慢,一看就没多少寿数,还能从北地一路至此,也是不容易。马已经十分不好,然此时叶英觉得,马背上的人看起来比这老马还要灰败。

它慢条斯理地停在叶英面前,叶炜下马,再徐徐牵着马走向叶英。而叶英看着从马背上翻下来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炜,他竟然白了头。

大把大把的银丝夹杂着几根还未褪完色的灰黑,像荒原上被雷劈中燃起来、却还未燃烧殆尽的杂草,虽还有根苦苦支撑着,但没有什么生气;这已经够糟糕了,然而比这头发更萧条破败的,是叶炜的眼神,那才让叶英担忧的存在。

空、淡,乃至于木然,这是叶英从来没想过会出现在叶炜身上的东西。

无双剑之盛名,南武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寂剑之坚韧,他叶英又何尝不懂?

从前的叶炜也有过很多逆境,但他从来都是骄傲抬着头的,再大的风霜雨雪都无法让他折腰低眉;可现在的叶炜微微低着头,那仿佛能担起一切的肩膀也垮了下来,衣服被风一吹,勾勒出一把瘦骨。

无论是无双剑之潇洒快意、或是寂剑之深沉厚重,这一切在叶炜身上都见不到了,就仿佛老马载回来的不是叶炜,只是一具躯壳。

叶英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半晌说不出话。

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

他只能庆幸还好今天没人来接叶炜——依叶炜那要强的性子,让旁的人见到他这副模样,多半有些事情,是不可挽回的了。

而自己,多少还能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吧?

最好,最好如此……

否则,他真的不知该如何留下这具已经没了魂的皮囊。

兄弟二人一个丰神俊朗,一个形销骨立;一个站在阶上,一个牵马站在阶下;一个是不敢说,一个无话可说,于是久久对视无言。

过了许久,倒还是叶炜先轻声开口,他的声音就像在河朔的风里和砂砾一起磨过般粗糙。

他说:

“大哥……”

“我回来了。”

叶英向来是自律早起的,今日也不例外。

天刚蒙蒙亮,他醒了过来。往常,侍女们亦知他的习惯,都在外间候着,只等里面有动静便来替他更衣。

然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或者说,有些过于熟悉了。

叶英坐起来时,看见屏风后影影绰绰的身姿高挑修长,不大像最近跟在他身边那个方在豆蔻的小侍女,倒更像是罗浮仙。

他心里便觉着有些不对劲——昨日叶炜归家后,他顾念着三弟心情,派去随侍的都是自己身边的熟面孔。而罗浮仙一向能理事,也十分有分寸,自然让她暂给叶炜总管几日,另待梅庄拾掇好了后另择新的侍女过去。

既然如此,这两天她该时时跟着叶炜才是,可她怎么忽然又回来了?

是叶炜遣回来的?不,罗浮仙是自己叫去的人,叶炜不会扫了他面子,更何况他无论如何,对罗浮仙都有分尊重在的,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罗浮仙难堪,自己派她过去也是有这层意思。

那他是……有什么事,把罗浮仙撇开了,使得她只能来寻自己么?

叶英压下念头,掀开被褥坐在床边低声问:“浮仙?你怎来了。”

罗浮仙听见他起身的动静,轻提裙裾从屏风后转过来。她上前将叶英扶起,一边取下挂在旁边的衣服给他穿上,一边极小声地说:“禀大庄主——三庄主天未亮就独自去西湖了,不让我们跟着。”

她话只说了一半,但叶英全懂了。

他闻言一顿,不动声色地伸手让罗浮仙把外袍给他穿上,点头:“知道了。”

待罗浮仙麻利地替他系上腰带,整理好仪容,他停了一停,又才道:“浮仙,你等会儿还是过去吧,三弟归家,别人服侍我总不放心。”

罗浮仙低头称是,看着叶英起身拂袖出了房门。

外间侍女早从厨房盛来了粥和糕点请他用膳,他却并未理会,在侍女们的惊讶中径自离去。

罗浮仙跟在他后面出来,扶着门看他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天泽楼外,又转头朝室内的侍女们看了一圈。

能在天泽楼的侍女自然都乖觉得很,立马四散收拾屋子去了,无人再提叶英之事。

西湖那么大,罗浮仙并未说叶炜在何处,但叶英并不是漫无目的——叶炜去西湖,也不会去旁的地方了。

果真,叶英远远地就看见一株掉完叶子的垂杨柳下,白发沧桑的背影正坐在石头上,面对着风平浪静的西湖。

正是秋节,又为时尚早,莫说路过的人群,就连鸟儿都还没往这里来。今天的太阳也自由散漫得很,还在山后迟迟不肯露脸,天地之间冷冷。

所以能陪着叶炜的,也只有这萧条的西风了。

叶英看见他的背影,就放缓了脚步。

叶英心里有事,所以来得不可谓不急,往常整齐华贵的袍袖起了皱,一头极长的马尾白发都略有凌乱。

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抚去衣褶,抬手捋了一下发丝,待走到叶炜背后的时候,又是那个风神玉秀的大庄主了。

叶炜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但总归是没有搭理他。叶英也只默默立在一旁,像一尊好看的雕塑,没声没息地陪他看这秋日风平的西子湖。

待不知多久,藏在山后的太阳终于探头,吝啬地将阳光撒过来照着这两兄弟时,叶炜才似被太阳晒得如梦方醒,略偏了点头:“大哥。”

叶英轻轻点头,声音比他更低:“嗯。”

叶炜自嘲似的:“大哥怕我寻短见?”

叶英轻轻摇头:“你不会。”

叶炜道:“既知我不会,又为何要来。”

这话叶英接不了,所以他只能闭了嘴。

好在叶炜也没再追问,只换了个话头说:“秋天的西子湖,真是难看得很。”

叶英道:“等过两个月,下雪就好看了;再多几个月,开春也好看。残秋萧条,然终究时短,三弟不喜欢,但也不用执着。”

叶炜:“四时有常,秋时虽短,但不可跳过。大哥的四季剑法比我更好,这个道理也该比我更懂。”

叶英想说四季剑法不是这么个理,终究还是没说话。

两兄弟又沉默了会儿,叶英正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叶炜却突然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纵身一跃往湖里跳下去。

叶英猝不及防他来这么个动作,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一捞。

然,裂帛之声响起,湖面砸出了一个大水花,叶炜的衣摆一角被他拽在手上,却不见那个人了。

“三弟?三弟!”叶英心里焦急,可四下没人,而他本人又不像从小皮到大的叶炜,并不怎么通水性,一时竟然无法施救。

短短一瞬,他握着那片残缺的衣角,心里过了无数个念头。

叶炜来西湖,竟然真的是这个目的吗?

他想错了?他猜错了?他又自以为是了?

救不救?能不能救?

叶炜……想不想被救?

他……是否从来都不懂叶炜?

许多种不知如何表达的情绪向上涌出,许多种不知如何言明的话语堵在喉咙,一时间竟使得他几乎流下泪来。

不过叶英也没能继续想下去。

只是两个吐息,叶炜又浮上水面,抱着个长条的东西向岸上游来。

叶英看见了他怀里抱着的物什——无双剑。

那实在是过于好认的一把剑,宝剑虽沉泥时久,在水中濯过还是熠熠生辉。曾经叶炜得到它后很是张扬了一阵,少时名号也是因此剑得来。

不过最后也是他亲手扔下了这把剑,做下一场果断的诀别,在湖里,在这里,在秋天里。

可他现在又去把剑捡起来了,却不像要捡起那段过往,更像是在寻求什么能常伴自己身边的物什。

实在不知如何开口,所以叶英最后还是把所有话都咽了下去,只看着叶炜从水中翻身上来。

他们也没再交谈,叶炜很不在意地随手拧了下衣摆,就自抱着无双剑湿淋淋地离去了,留下叶英还捏着那片残破的衣角,像在紧紧拽住无法留住的过往。

叶英这次彻夜未合眼。

他自幼习武,功力高深,这一夜不睡,于他并无什么大碍。且心里有事,也不觉得时间流逝,待躺在床上,看见月影轻移、晨露初凝,他才感到该是寅时了,惊觉自己一宿没睡。

左右睡不着,他也不愿惊了侍女,自起来披着件外套在窗边看着外面黑漆漆的晨曦和月,静静候着天亮。待小侍女们过来,她们还以为是自己懒惰怠慢了大庄主,又怕他吹风受凉,惹得个个都有些不敢吭声。

叶英不忍见她们这样,只说是自己起早了,不怪她们。侍女们这才宽心了些,麻溜地为他洗漱,又端上来食盘。

藏剑山庄做吃食也爱趁时节,今天也不例外。一碟桂花糕,一盏桂花莲子藕羹,都算得上是时令,略偏甜口,但又不腻,符合他一向吃得清淡的口味。

叶英尝了一勺,味道熟悉又陌生,于是默了一下,问身边的侍女:“可是罗浮仙亲手做的?”

侍女笑着应声:“回大庄主,浮仙姐说您和三庄主以前最喜欢吃她做的桂花糕,看着山庄的金桂近日开得繁,便亲去打桂花,拿回来做成糕点,给您和三庄主都做来了。”

侍女年纪尚小,并不知叶炜年少时那些过往,也不知这桂花糕有什么故事。叶英拈起一块桂花糕尝了尝,心道,即便是罗浮仙亲手所做,也不再似从前那般甜得齁了。

——叶炜少时嗜糖,罗浮仙做糕点时给他那份总要多放些蜜,才让他吃糕时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少年人的言语也甜得像糖蜜,把罗浮仙与天泽楼一干侍女哄得开开心心,欢声笑语不断,每次他过来,总惹得这里清净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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