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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彦卿养在工作室里,景元真觉得他像养了一只怯生生的小动物。
那两只大行李箱堆在房间的角落,彦卿规规矩矩地坐在墙角软塌塌的懒人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景元这里平常不接客,没有多余的拖鞋,便让彦卿脱了鞋,只穿袜子踩在地毯上。
彦卿坐着很老实,景元却看出他心里一定有无数的问题,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打量景元的工作室内陈设。偶尔目光撞上景元的,便很快地挪开视线。
景元很久没和青少年打交道了,他是家里的长子,下面有一个相差两岁的弟弟,还有一个小他五岁的妹妹,如今两人都已经大学毕业,早就从叛逆的青春期少年蜕变成稳重的大人;弟弟甚至已经订婚了,在家乡和未婚妻一起缴了一套公寓楼的首付作婚房,倒是他自己身为长子却不成家立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景元从饮水机接了两杯纯净水,一杯递给彦卿:“这周你先住我这里,你箱子里的换洗衣物可以先拿出来,放在沙发旁边的床头桌上就好。”
彦卿接过水,显然吃了一惊:“我怎么能住在您家里……”
这间工作室确实不小,但以“家”的标准来衡量,却缺失了太多东西。景元向彦卿解释了公司与酒店的情况,又说:“这只是我平常写歌时才来的工作室,你不用这么紧张。”
彦卿依旧坐得笔挺:“没关系的……我有地方住就很好了,谢谢您。”
景元欲言又止,他其实急需在工作室里工作,三个月后就是专辑主打歌释出的日子了,流媒的广告位都买好了,他手上却只有几首不成形的deo。
但彦卿显得很真诚,景元问他:“你是第一次来首府吗?公司之前没接你来培训?”
“来过一次,为了签合同,但我当时还在上学,只待了一个周末就回去了。”彦卿有些迷惑,两条漂亮的眉毛蹙起来,“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课程?”
“没有没有。”彦卿看起来像一只焦躁的小犬,下一秒就要“嗖”一声冲去公司了,景元只得按着彦卿的肩膀安抚他,“随口问问,只是好奇。”
看着彦卿,景元想起了他十四岁时背着书包、由父母陪同着来公司录音棚试音的心情,前一晚他在酒店的床上几乎没怎么睡过,娱乐圈、歌手、偶像、乐队,这些词对一个少年来说,实在太闪耀又太遥远了,使他既兴奋又恐惧。在录音棚里唱的第一句,他就破音了,最引以为傲的高音自然也没有机会展现给公司的大佬们。
如今过了十五年再看,真是令人怀念,又不堪回首。
彦卿始终放松不下来,景元也不勉强他,自己坐回人体工学椅上,戴上监听耳机,回放自己昨夜半睡半醒间写的片段,果然惨不忍听。
他打开软件胡乱调试了一会儿,指望高科技能化腐朽为神奇,在屎上雕出一朵鲜花来,忽然隔着半个房间听见一缕不和谐音。
景元摘下耳机:“饿了?饿了怎么不早说,我工作起来记不得时间。”
彦卿脸红了,局促地站起身。
景元看了眼墙上的电子表,已经快下午两点了。楼下的小炒开到下午一点半,还有一家早七晚十一的bk,但且不说歌手都要少吃油炸食物,就说是带新成员在首府吃的第一顿饭,吃快餐也不像话。
景元打开外卖软件给彦卿挑,又承诺晚上带他出去吃一家精品罗浮菜,就当是接风洗尘。
景元出门去洗手间,回来时彦卿已经点好了,选了最便宜的沙县小吃。景元说:“这家在城里,几十公里,送过来都能当晚饭吃了。”
彦卿:“哦……哦……抱歉,我没注意看,我没点过外卖。”
景元想也知道,便也坐在懒人沙发上,教彦卿怎么使用都市打工人的必备软件之一。彦卿便很乖地凑过来看景元的手机屏幕,头几乎靠在了他的肩上。景元有些尴尬,不着痕迹地向旁边挪了两寸,彦卿便没有再跟过来。
景元选了一家位于开发区cbd的米线店,又将手机放回彦卿手里。彦卿没有再选最便宜的水煮猪肝米线,而是和景元点了一样的。
下单后景元坐在懒人沙发上发呆,他也有些饿了,从他的食物储藏中翻出了两只苹果,一只丢给彦卿,自己啃另一只:“先垫垫肚子。”
彦卿准确地接住了空中的苹果,问:“您在写歌吗?”
“是的。”景元没有隐瞒彦卿的必要,毕竟他加入团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下半年我要发一张创作专辑。”
“哇!”彦卿的双眼放出光彩,这是景元与他相处数小时来,第一次见到他放松下来的样子,“您自己作曲?太好了!我可喜欢《春雷》了!”
《春雷》便是云在高天出道专辑里唯一一首由景元谱写的歌曲,也是被他当作黑历史的歌曲之一,主题是一个少年人无疾而终的单恋,寒冬过去、春天第一声响雷炸醒大地之时,他却突然认清这段爱恋毫无可能,主动了断心意。
直球的夸奖使景元有些赧然,同时让他明白了为何这首歌曲却事与愿违地经久不衰、是演唱会上的保留曲目:没有人永远十五岁,却永远有听歌的人十五岁。
彦卿却兴奋地跳起来,转着圈轻轻唱起了《春雷》的brid,景元有些意外,毕竟这首歌流传最广的自然是副歌,看来彦卿确实很喜欢这首歌。
景元忍不住也加入彦卿的快乐,为他和声:“虫声啾啾~~啊~~~我不再心忧~~啊啊啊~~~”
彦卿理应已经变完声了,声音里却带着男童声一般雌雄莫辨的色泽,但确实又不是真的孩童声音,有着一丝少年的忧郁气息。
两人一直唱完副歌才停下,彦卿唱得双颊发红,有些热,又有点像是不好意思,却终于有个十八岁少年人的飘逸飞扬模样。他双眼亮晶晶地,望着景元。
景元心里咚咚跳,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急忙表扬了彦卿一句:“我算是明白公司为什么找上你了,嗓音太纯净了,很好听。”
而且,我们俩的声音十分契合——这话景元没有说出口,他还不知道旧歌的唱段要怎么重新分配,白珩还在时,并不是每一首歌都有他们俩合唱的部分,更多的是一张专辑里,他主唱一部分歌曲,白珩主唱另一部分歌曲,只有歌曲需要双人对唱时,才会有男女主唱共同演绎一首歌曲的情况。
他与白珩的合唱也说不上和谐,他的声音在男声中偏高,而白珩在女声中却偏低,更麻烦的是,两人断句吐息、咬字习惯都大相径庭,每次录音前总要做许多笔记,保证二人节奏一致,至于到了现场表演,两人都开始自由发挥、放飞自我,经常达成1+1<2的局面。
但如果是与彦卿,景元很想与他多一些合唱。
彦卿想说什么,门铃却突然响了,外卖骑手被保安拦在写字楼前台,景元只能下楼去取。
彦卿跟着他一起出来坐电梯,像一只粘人的小动物。
“其实写的挺青涩的,”景元开口打破沉默,“谢谢你能喜欢这首歌。”
景元对待他的歌迷一向很真诚。
“您当时有喜欢的人吗?”彦卿抬头看着他。
景元怔了一怔。他没想到彦卿会问出这样一个直球到几乎不合礼数的问题,同时,一种遥远的怀念情绪上涌,那不是对初恋的怀念之情,而是遥望已逝的青春时,内心难免产生的一丝不舍与自我怀疑:那样的人,真的是曾经的我吗?
他轻轻道:“有。”
彦卿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景元又说:“他确实不喜欢我,而是喜欢班上的另一个女生,可那个女生又和我是好朋友,所以最后弄得挺尴尬的……根本没有歌曲里表现得那么美好,可也没有那么撕心裂肺,那之后不久,我就出道了,花花世界,比校园精彩太多,我甚至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让你失望了吧?”
彦卿摇了摇头,说:“初恋就是这样泥泞不堪的,就像《春雷》副歌里唱的那样,‘雷声中我踩过水洼’。”
景元没料到他这样一个半大孩子还能说出这样老成的话来,有些好笑。
电梯来了,景元示意彦卿先进去。
彦卿又问:“那个‘ta’,是男生吗?”
景元没听清:“什么?”
彦卿说:“我饿了。”
景元见彦卿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心说怕不是把孩子饿傻了,急急忙忙地领了外卖上楼,两人就着沙发床前的茶几开吃。
饭后彦卿又一副探头探脑的样子,景元便收拾了外卖的残骸,领着他看工作室里的装潢,看完了又给他介绍那些音响、键盘、耳机,彦卿没接触过乐理知识,听得一愣一愣的。
景元看出他好奇:“键盘可以碰,你别乱玩电脑就行,万一误删了软件,我还得找序列号重装。”
他工作上是个严谨的人,所有的音频文件都有ssd硬碟与云端双重备份。
彦卿随手按了按电脑前的idi键盘,音响中传来小提琴的声音。彦卿疑惑地“欸”了一声,又按顺序一个个键按下去,渐渐明白过来,这是电子合成的声音。
他虽然不通音乐理论,但有声乐基础,按了一个半八度后便找准了音高与键位,磕磕绊绊地弹了一段旋律。
景元听在耳里,觉得有些熟悉,但又不是云在高天的歌曲。
彦卿弹琴的手势不正确,又是站着弹的,尽管idi键盘按键配重不如钢琴琴键,他却很快便有些手酸,停下了演奏,期待地看着景元。
景元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匹诺康尼最着名的diva知更鸟女士的一首冷门歌曲,你也喜欢她?”
彦卿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知更鸟……是谁?我弹着玩的,今天在车上听到过。”
景元一惊,想起车载电台确实似乎放过这首歌。
他几乎要颤抖起来。
对一个长期接受过音乐训练的人来说,肉耳扒谱并以自己熟悉的乐器再度演绎,其实是小菜一碟,但彦卿可尚未接受过任何声乐训练呀!
景元又问:“有人教你吹笛子吗?”
彦卿有点不明白话题何以跳转地这样快,但仍然老实回答:“育幼院和学校里的老师教过一点。”
——想来并不是什么专业训练。
景元打开手机上的音乐播放器,挑了首匹国冷门歌手的曲子给他听:“这首歌的副歌,试着弹弹看?”
彦卿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景元帮他将合成器的音色改成钢琴,以更贴合原曲编曲所用的器乐。
彦卿弹琴的手势还全是错的,手掌扁得像螃蟹,但手指又很修长,像十根不听话的筷子一般,按八度时甚至用的是拇指与无名指,按得鼻子都皱起来了。
景元便做了个示范,又手把手地纠正了彦卿弹琴的姿势:“你看,像这样,手指立起来,像握住空气一样,不要向外枝出去。”
景元抓着彦卿的手指,又用小指顶他的手心,让他立手掌,彦卿却忽然笑开了:“老师,痒!”
景元这才意识到这姿势有多暧昧:他站在彦卿身后,彦卿低着头看琴,比他矮上一头,瘦削的少年身形,几乎像是被他从后环抱在怀里一般。更别提他还握着彦卿的手,两人手指交缠、指尖相贴。
景元轻咳一声,松开彦卿的手:“好了,现在你会了,再试试。”
彦卿笑得脸都红了,东倒西歪地就要往景元怀里栽,景元不敢再招惹他,拖过一旁的琴凳让彦卿坐下:“说了别叫‘老师’。”
彦卿仰头看他:“老师,你不教我弹琴了?”
说着,他又问景元琴键上方的旋钮有什么用。
景元只得举手投降,一一解释,彦卿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彦卿坐在琴凳上,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单手流畅地弹出了刚刚那首歌的副歌旋律,除了琶音因为不稔指法而弹得乱七八糟,完全听不出来是个初学者。
景元如是又试了三首曲目,一首每个琴童都会的车尼尔299,一首上世纪流传至今的经典摇滚乐,以及一首小众独立乐团今年年初才发行的新歌。
彦卿有些累了,但还是努力地在idi键盘上重复了三首曲子,边弹边唱起来,歌声在景元密闭性极好的录音工作室内久久回荡,清亮又纯净。
彦卿弹完又问景元左右手要怎么配合——他听出左手弹的和弦来了。
景元却愣愣看着他,良久说了一句:“辛苦了,去休息吧。”
晚上带彦卿出门吃饭时,景元还是有些恍惚,彦卿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没有主动朝他搭话问东问西,只是转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车窗外灯红酒绿。
过了最初的震惊,景元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一方面,彦卿就像一颗珍贵的璞玉,能为这个苟延残喘的团队带来一缕新风——景元隐约有预感,彦卿甚至能在一潭死水的罗浮乐坛掀起波澜;但另一方面,景元难以自控地感到嫉妒,他早有自知之明,凡人自然做不成莫扎特、贝多芬,而在流行乐范畴,戴伦的词、却高宾的旋律自然也难以望其项背,但他至少以为自己是有一些朴素的音乐天分的,否则也不至于踩着十五岁的门槛闯入罗浮乐坛,处子作即成为一代人的青春回忆。
但在彦卿面前,景元忽然觉得他的努力很可笑,他仅有的、引以为傲的一点点才华也很可笑。
景元不说话,彦卿便像只很乖的小狗一般跟在他身后,两人出了停车场便上了直达电梯。预订的餐厅在首府新地标——一座六百多米的摩天大厦——的顶层,走的是高端路线,两人餐动辄便要几千块,平民人家消费不起,但餐厅既没有老字号金字招牌、也得不到洋人餐厅评鉴家的青眼,上流社会的老钱们又有些看不上这家,因而反而成为了明星、新贵与商圈中年成功人士们的最爱。
景元一般只在家人们来首府过节时来这里,传统的罗浮菜已经有些不合时下年轻人的口味,却很得家里二老欢心,吃一顿饭,十中有二是服务费,倒也方便老年人的消费观念:出来餐厅吃饭是奢侈,因而服务是必须要到位的。
彦卿站在全景电梯里,看显示屏上的数字蹭蹭往上跳,又低头看透明玻璃外的首府都市夜景。
他忽然开口,指着显示屏下的滚动广告:“老师,我们可以去吃这个吗?”
那是一张融合式西餐厅的广告,说是融合式,是因为这家将各色不同饮食文化的“洋人”菜融合在一起,既卖披萨与塔帕斯,又卖咖喱香肠和开放式小面包,却又怕这些菜不合仙舟人口味,将这些洋菜按照仙舟人的口味改良,进行二次融合,披萨上放的不是萨拉米肠,而是脆皮烤鸭,咖喱中则加了小米辣、以达到仙舟人平均吃辣水准,而开放式小面包上摆的也不是冷三文鱼,而是卤百叶或猪舌。
景元皱了皱眉,他平常是有些不屑于吃这类不伦不类的融合菜的:“马上去的这家罗浮菜也很好吃的。”
彦卿望着经过ps的高饱和食物图片:“老师,我还没吃过披萨呢,我想吃!”
景元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并在内心勾勒出一个穷苦的、没有机会接触罗浮外世界的少年形象。
电梯门开,一出去就是那家精品罗浮菜,两侧已经站了服务生,笑脸盈盈地接待来客。
景元只得带着彦卿出电梯,去前台要求取消预订。前台大概也是第一次遇到客人到店却要取消的情况,颇为手忙脚乱了一阵子,还叫来了值班经理,最后从景元预留的信用卡上扣了百分之四十的餐费——厨房里菜都备好了,哪能随便临时取消呢。
彦卿跟着景元出餐厅下电梯,景元回头看看他,感觉他看起来快哭了。
“没事,他们没生气。”景元安慰彦卿。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高级的餐厅……”彦卿低着头。
“真没事,我也没生气,本来就是为了欢迎你,才带你出来吃饭,当然要吃你想吃的。”景元柔声道,彦卿垂头丧气的模样很像一只淋雨小狗。
“可是……老师,一千多呢……我要工作多久才能还得起啊……”
景元出身中产家庭,年少成名后更是没过上一天穷日子,总忘记彦卿的经济状况,这下他终于明白过来。
他比了个手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音乐节表演一场,酬金是这个数。”
彦卿随着他的动作抬头,显然被惊到了,忽然打了个嗝。
景元本来还想说什么,彦卿却开始不停地打嗝。景元只得给他拍背,狼狈解释道:“我不是炫富的意思,我是想说,你开始工作后就明白了,这个行业是很暴利的,否则怎么那么多人挤破头都要做明星呢。”
“哦……嗝……哦……”彦卿很是难堪,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餐厅并不远,彦卿突如其来的呃逆终于在入座后止住。景元颇有些哭笑不得,要了菜单让彦卿自己选,先前突如其来的嫉妒烟消云散:他和这样一个半大小孩计较什么?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是自然规律。
不过,如果有选择,他更情愿他在知天命的年纪遇上彦卿,人年轻时总想着要拼搏一把,要给自己挣功名,年纪大后却总想着要有人接过衣钵、要传承,普通人家是想着生儿育女,将基因传承下去,而换了艺术家,就会想着收徒弟,将毕生所学、人生领悟都教给弟子。
彦卿自然是不知道景元在想什么的,他飞快地选了几样菜,又去问景元的意见,景元凝视十寸臭豆腐披萨的图片几秒,没有阻止彦卿点单。
等餐时餐厅里有几个人认出了景元,试探着蠕动上前,企图要签名或合影。
这也是景元不愿意来这间餐厅的原因之一。彦卿尚且未入行,不知道做明星是一种出卖隐私换取曝光度与名望的行当,他却很清楚,他无法在任何没有包厢或非会员制的餐厅中安稳吃一顿饭。
景元拒绝了合影的请求,在餐巾上用借来的签字笔给歌迷和上前凑热闹的路人们签了名,又好声好气地解释这是私人时间,希望大家将注意力放在各自的餐点上。
默契地,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起坐在景元身旁的年轻男孩是谁,景元也不解释。那些人大概是把彦卿认成了他的亲戚——景元从看到彦卿的照片那一刻起就注意到,他们俩的瞳色很接近,都是少见的香槟色,唇角又都有些自然上翘,天生是个微笑的模样,更别说又都留着浅色长发,活脱脱就是明星大哥带着远房小弟出来吃好的温馨场景。
这顿饭彦卿吃得很尽兴,景元吃了几口,便笑眯眯地看彦卿吃饭,脑子里胡乱思考下午彦卿弹琴的模样,先前他写的粪曲与彦卿磕磕绊绊的琴声在他脑子里混音、单曲循环;他不太能吃得下这年轻人的口味:洋人做饭又太油了,对嗓子不好,这两年年纪上来了,更是消化不了高油高糖食品。
彦卿吃饭时又是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景元先前以为他只是偶尔一饿才如此狰狞,不料竟是习惯。劝了也没用,彦卿斯文了没两秒便原形毕露。
景元看得几乎要分裂了。毕竟彦卿长了一张秀气到几乎可以称得上精致的面容,景元毫不怀疑,公司的星探找上彦卿,绝对不仅仅是出于对他歌喉的欣赏。
顶着这么一张面皮,吃饭时却像头饿了个把月的野兽,实在是太违和了。
饭后,景元开车将彦卿送回位于开发区的工作室,将大楼的门卡与工作室的防盗门钥匙交给他,仔细交代了饮水机、雪柜、取暖器以及淋浴间的用法,又告诉他上厕所要去楼层的公共卫生间,便穿上风衣,回家休息——今夜就不写歌了,明明也没做什么,景元却困得眼皮打架,带小孩比他预料得还要累。
周末过后的周二,景元带彦卿去唱片公司上第一节声乐课,彦卿还有一部分唱片合约没有签,顺带一并处理了。
景元一进公司大门便觉得氛围有些怪怪的,从前台接待到声乐老师都看着他们俩默默笑,笑意中带着一丝“我懂”的意味。
彦卿进教室上课,景元站在教室外的长廊上看娱乐新闻,果不其然,他们这几日同进出工作室与外出吃饭的照片,被公司安排的狗仔抓拍了个遍,他在观景电梯里为彦卿拍嗝的情景还被拍了个大特写——真是离谱了,那电梯当时离地面好说都有十几层,他才放松了警惕,这些狗仔上天入地的本领,简直可以去拍碟中谍了。
此外,公司自然也买了几轮热搜词条。景元一打开常去视奸的八卦论坛,首页有一半的帖子都在讨论云在高天主唱与这位神秘少年的关系,公司明显下了水军,故意在高楼里放料,以猜测的口气暗示这是空降的新成员。
景元看得太阳穴直跳,打电话去骂符玄。符玄虽然是个新上任的,却也很不客气地骂回去:“景老师,有本事您去骂营销总监、骂老总!”
景元只是一口气下不去,和符玄互相骂了几句后便消气了,他软化口气,向符玄道歉,又问:“不能赶紧给他安排上助理和住宿?我不说炒作的问题,我这几天带着他在工作室,都没办法专心写歌。”
彦卿在,景元不好意思昼夜颠倒、废寝忘食,写不出东西时也不好意思揪头发,明明内心已经崩溃得想要以头抢地,表面上却还得无事人一般保持博学温柔的前辈形象。偏生彦卿这孩子有些敏感,这几日在工作室内将存在感降到最低,抱着书架上拿来的一本流行音乐史看,出门上厕所都蹑手蹑脚的,生怕惊扰了景元,将他的灵感给吵飞了。景元怀疑彦卿看出他压力大,甚至看出他写不出歌了,只是没说而已。
这样下去,不仅景元有些撑不住了,对本就在适应新环境的彦卿也不健康。
符玄忙道酒店已经订到了,这周末就能入住,助理也一直都在待机,只是不想打扰景元,才没有让其跟过去。
景元是不用助理的,他出道时尚未成年,理应有助理管理他的工作日程与衣食起居,但其时公司财政拮据,景元出道第二年,云在高天盘活了半个公司,这才有机会为他配备助理。那时他正是十六七岁,对于自立的成人世界充满了憧憬,便拒绝了公司的好意,这之后十多年,景元也习惯为自己规划,尽量像个普通人一般不依赖他人,独自生活、出行。
景元想了想,说:“算了,我先问问他需不需要助理吧。”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彦卿又是孤儿,想来更是不需要旁人照料,只是景元知道他没在城市生活的经验,需要别人教导一些近似常识的生活知识。
挂了电话景元继续看八卦论坛,找了个最高的楼,将里头的狗仔偷拍照全选,保存到自己手机上。
——这就是景元急着让彦卿搬出去的另一个原因了。
他意识到他有点喜欢彦卿。
景元读中学时,明着单恋过的只有同班的女生,那时搞同性恋还是犯罪行为,在仙舟联盟执法最严格的地区,甚至会判死刑。因此,虽然他意识到,他对男性也有别样的情愫,却从来不敢表现出来。
景元初三那年暗恋他的同桌。那男生会拉小提琴,景元会弹钢琴,一次偶然的聊天中,景元得知同桌与他一样:虽然最初是被家长逼着学琴的,之后却渐渐沉湎于古典乐的美妙。两人一拍即合,组了个二重奏组合,经常在放课后一齐在音乐教室练习。
一起弹琴,弹累了便谈天说地,景元很快便喜欢上了他的同桌。
景元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实际上,自从他意识到他喜欢男生,他便比一般的直男更加收敛,连男同学之间的勾肩搭背、玩笑式的身体接触,他都敬谢不敏,生怕露馅,被同学看出他有同性恋倾向。
他自然也没有表露心迹——亦没有表露心迹的必要,他的同桌在一次练习后的聊天中提到,他喜欢班上的一名女同学,而那女生正好是景元的邻居,他知道她与景元从小一起玩到大,便问景元能否为他牵线搭桥一番。
景元笑着说好,心里难过得要死。
而这之后的故事则为每一个云在高天的歌迷所知,那段失败的暗恋被十五岁的景元写在了歌词里,春雷落下的那一刻,夜空亮如白昼,景元选择放弃这段没有可能的单恋。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景元都没再喜欢过男性,他几乎以为他被痛苦而可耻的暗恋“治好”了——那时,虽然理论上同性性行为已经去罪化、去病化,但相信同性恋是心理疾病的,哪怕在心理学与医学工作者中都不算少见,扭转治疗更是大行其道。
他很忙碌。他离开了学校,开始以歌手的身份工作,唱片、巡演、访谈,这些事情占据了他的大脑。他是偶像,偶像的情感生活可以被公司、狗仔及粉丝任意编排,实际上却几乎不可能谈恋爱,更别说是谈一段大逆不道的同性恋情。
直到他暂停了活动,去读音乐学院,在那里他的身份是学生。虽然出道几年时他已名声大噪,但学院里的学生们见得却更多,也更热衷追捧在古典乐上崭露头角的少年天才,而非昙花一现的流行歌手,因而景元反而并没有被当作异类看待,良好地融入了校园生活之中。
在那里,他又一次产生了对恋爱的渴望。学院里很开放,校园里常见到男男、女女情侣手牵着手,绕着校园里的人工湖散步,着装打扮上不符合传统性别要求的学生也不在少数,而辅导员与教授们从来不会过问这些——都说艺术家里性少数多,但景元始终觉得,并不是性取向让人更有艺术细胞,只是文艺界的环境相对宽容,艺术也比金融、科学这些学科更让人有机会表达深藏的欲望,因此,大家都显得更敢于做自己。
景元并没有喜欢上任何人,或者说,没有任何一个人让他足够喜欢,喜欢到让他付诸行动的地步。除了偶像的身份限制,他发现他有些内化的恐同,一旦他意识到自己开始对男性有好感,他便会难以自控地感到愧疚、恐惧,越是在意对方,就越要疏远对方,因而还未成为朋友,他便已经和对方形同陌路了——而这些症状,在他暗恋女性时则完全不会出现,因而,与其说他对暗恋有心结,不如说他喜欢同性有心结。
这也许是因为他从未真正和男性谈过恋爱导致的,内心总有一种对未知与不确定感的抗拒,而身边又没有任何的参考——追女孩子不成,可以问好哥们儿、可以去向那女孩的闺蜜旁敲侧击一番,甚至还能看杂志上的两性情感专栏,再不济,也可以求助父母嘛,但如果被暗恋的学长婉拒了呢?只能去论坛上找陌生网友问一问了。
又也许……是因为他是从那样一个喜欢同性就不得不压抑自己的年代过来的,他的青春期后半已经被迫迈入成年人的世界,前半则是无尽的困惑、迷惘与担惊受怕。
在浏览同志论坛时,景元发现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他又学到一个表达:“恐同即深柜”。
反过来也成立,“深柜即恐同”,说的就是他自己。
离开校园、回到成年人的世界后,景元又失去了心动的权利,但他却有了更多时间思考,并渐渐在心中明晰了他喜欢的类型。首先得是比他年纪小的——或许因为他是家中长子的缘故,他习惯保护与照顾年幼者;其次,最好喜欢音乐、与他有共同语言;性别则不限,景元深柜这么多年,恋爱一次没谈,却搞明白一件事:他是双性恋。
彦卿恰好就中了这两则条件。
几天相处下来,景元心中时常上涌的怜悯之情已几乎转为怜惜之情。
理智上,他知道他不该。哪怕不是偶像团体,职场就该避免爱上同事,更何况这还是个刚刚成年的、初出茅庐的懵懂少年,景元几乎觉得他在诱骗彦卿。
但情感上,他又难自控。教彦卿弹琴、认五线谱的时候,彦卿学得很快,总仰起脸来望着他,双眼亮晶晶的,一副求表扬的模样,他几次差点忍不住,要伸手去摸摸彦卿的头。
得赶紧将彦卿送走——周日那晚,景元没有回家,傍晚时他和彦卿站在写字楼高层的落地窗前看夕阳,绚丽的晚霞点燃了他的灵感,一发不可收拾,他创作至深夜,明明他记得自己是睡在了工作室的地上,醒来却不知怎么,竟躺在了沙发床上、躺在彦卿的身边,少年熟睡时平稳的呼吸、偏高的体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肌肤香气,都顺着他们俩合盖着的一床被子传过来,景元瞬间硬了,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他不能犯错误。
景元保存了照片,稍微整理仪容,去敲合作制作人的办公室门。
合作制作人单名一个岚字,姓氏则鲜少有人叫得全,是由仙舟少数民族语言音译转写而来,因此平常公司上下都“岚老师““岚老师”地叫。岚比景元大上一轮,一手操刀了云在高天所有专辑。
景元以前很喜欢岚老师,因其总有无数奇思妙想、又能兼听成员们的意见,总是合作愉快的,但自从景元开始创作,与其共同制作音乐,便是无数争执与他单方面的让步。
创作歌曲是一回事,制作歌曲又是另一回事。制作人既像一部电影的导演、又像一部丛书的责编,一方面,他们像导演一般掌控整部作品的风格,另一方面,他们与创作人的关系,就像编辑与作者一般,充满了矛盾与妥协。
岚见景元进来,与他寒暄了几句,接着便开始不留情面地痛批他今早通过云端传来的deo。景元这几年来快被骂麻了,抱着手臂点头记笔记,间或顶嘴几句,解释他作曲填词时的想法。
说来说去无非是那些问题:一是旋律和编曲过时,像景元青春期时流行的风格,不能迎合当下市场的喜好;二是填词虽然不像无病呻吟、青春疼痛,却有种老黄瓜刷绿漆的尴尬感,像是父母试图了解青春反抗期孩子的想法,却去社媒上学了几个热词,整日挂在嘴边赶流行,假装自己融入了年轻人。
“让你写青春,没让你回顾青春,更没让你按照你青春期那时的流行去写。十一和十三这两首简直是重灾区,一首像《如火》的拙劣模仿,另一首,你是不是又去听你们的出道专找灵感了?”
《如火》是景元读高中时火爆的一首流行歌,由公司竞争对手旗下的一支双人组合演绎。
景元简直有苦说不出。
“不过八、五、和十这三首都不错,尤其是十,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这首暂定为主打。“岚话锋一转。
十是周日那晚看完夕阳后景元熬夜写的曲子。
景元精神一振,便开始诚恳地解释他对编曲的构想,岚开启工作模式,打开软件,将架在墙角的idi键盘拖过来,两人一边商讨一边实时修改景元先前传来的文件。
如是过去一个多小时,忽然又有人敲门,彦卿下课过来了。
彦卿知道景元在工作,问了声好便带上门,安静地倚着墙站在景元身后,戴着耳机看手机。
景元知道岚的性子,不喜欢外人打扰工作,何况这是尚未发行的歌曲,便要开口赶彦卿出去,岚却道不妨:“初来乍到的,还黏你挺紧。”
景元又嗅到一丝调侃的气息,脸色不太好看起来,岚却又说:“他迟早也是要学这些的,让他留在这里观摩一下工作流程也无妨。”
虽然名义上两人是同级的同事、合伙的制作人,景元总感觉岚压着他一头,只得答应。
彦卿便摘了耳机旁听二人工作。饭点时三人一起去吃食堂,一路上还在讨论修改歌词诸事宜,景元本不想与岚一同用餐——显而易见的,餐桌上也将会是先前工作的延续,但他又不能丢下彦卿,因此,岚的加入免去了他与彦卿被全公司八卦的风险,景元选择妥协。
却不料岚也不例外,取餐后便摇身一变,开始好奇地抓着彦卿问东问西。景元去为他们取餐具与随餐附赠的饮品,回到座位上时,彦卿几乎被问了个底朝天,就差把他在育幼院时尿过几回床说出来了。
景元将可乐与餐汤分别放在彦卿与岚面前,出言阻止:“岚老师,我每天睡几个小时这种事,就不用问他了吧。”
“你有些歌听起来像睡眠不足时写的。”岚正色道,“而我知道,你常常不注意身体,也不爱惜自己。”
彦卿抬起头来,看了看岚,没说什么,又扭头看坐在身旁的景元,似乎想说什么。
景元拍了拍彦卿的手臂,意思是他没因为彦卿出卖他隐私而生气。
饭后景元回去工作,彦卿没事做了,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专辑制作日程勉强赶上当初计划,岚却对这张专辑期待很高,不想用电子合成草草了事,已在电话邮件双开工、联系器乐实录,景元一个头两个大:歌词还没改好呢!
一整个下午彦卿便跟着景元在岚的办公室与录音棚之间两头跑,又看他在电脑上删删改改填词。
景元问他累不累,累了可以先叫助理送他回去,彦卿却突然想起什么:“经纪人让我搬去酒店。”
彦卿面色平常,好像在讨论中午的员工餐美不美味一般,没有一点不舍或不情愿的情绪。
景元有些失望,又有些欣慰,他十八岁时第一次搬出公司的员工宿舍,真正拥有属于他自己的房间时,也对当时的室友没有一点不舍的情绪:“对,工作室到底不能当家住,而员工宿舍的情况也你知道了。”他想了想,又说,“虽然酒店也不算长久落脚之处,但至少房间内有卫生间,不用跑出房间刷牙上厕所了。”
彦卿却很容易满足:“都挺好的呀,我住宿舍时一栋楼共用两个水龙头。”
这下景元没法继续这个话题,只说周末他会送彦卿去酒店,之后就是助理负责他的起居与通勤了。
新云五初次亮相定在彦卿上京后的两个月,首府当地的夏日音乐节。之后便是新ep的发行宣传,而因为除彦卿以外的各成员下半年行程早已敲定,巡演则延后到了第二年的开春。
景元难得生出感谢上天的心情,个人巡演若与团队巡演时间重合,对他的精神、体力与嗓子来说,都是地狱图景。
五月的第一天,景元去录音棚灌录云在高天新ep的曲目。
整张ep共有五首曲目,四首人声,一首纯器乐,景元完全没有参与这张ep的制作,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多余的才华,因此,他只在进棚一周前才知道,那首器乐曲是彦卿的演奏曲目。
彦卿搬离工作室已经快一月有余,这期间景元只去过公司两三次,他的合伙制作人虽然严格,却也负责,为他跟进了所有曲目的器乐实录进度,并为几首尚且只有雏形的deo提供了编曲意见,景元又是感激又压力山大,岚这样为他鞍前马后,明显是期望他专心创作,而他若不能提交一份让自己与岚满意的答卷,怕不是后半生都在岚面前抬不起头。
其间景元遇见过彦卿一次,那时他从录音棚里出来透气,彦卿正好从对面棚出来跑下楼,两人差点在消防通道撞个满怀。彦卿见了他,很是激动,抓着他的手臂叽叽喳喳,又是炫耀自己学到了新的发声技巧,又是抱怨酒店的早餐难吃,说他想吃工作室楼下早点铺做的包子,整个楼道里回荡着他轻快悦耳的说话声。
景元没见彦卿前没什么感觉,他是个近而立之年的成人了,不是十五六岁的思春期少年,不会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何况他也没有那样喜欢彦卿,就像长途自驾时,他忽然见到窗外有一片胜景,便停车驻足、欣赏片刻,但绝不会就将这意外之喜当成旅途的终点——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终点究竟在何处。
更何况,他们的年龄相差太大,又是队友,这不合适。
但那日彦卿拉着他说个没完时,景元低头注视彦卿,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一阵喜悦之情。他注意到彦卿的睫毛修长,双眸明亮,嘴唇饱满,只可惜牙齿有些不整齐,却不严重,以普通人的标准来说,甚至不需要去看正畸医生,但以娱乐圈的眼光来看,也许之后公司便会要求彦卿整牙吧。
在这天以前,景元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彦卿的面容由一个姣好的金发少年,在他心中忽然变成了一个不太完美、却十分有吸引力的形象。他很想拉着彦卿的手,两个人好好找个地方坐下说话——像他母校人工湖边,那棵备受男男情侣们青睐的柳树下就不错——而非在这上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老旧楼房里、在这同样闷热的消防通道里,倚着扶手交谈,大汗淋漓的,周遭全是春雨后霉菌生长的气味。
他专注地看着彦卿,彦卿又兴奋地说了一会儿,意识到不妥,忽然向他道歉,这让景元更加觉得彦卿可爱。他们俩相识不过一个月,真正相处的时间更是短暂,只有一周而已,其中又有许多时间,是他对着屏幕键盘苦恼、而彦卿缩在沙发上书籍,但彦卿却已经将他当成了一个值得信任的对象。如果是别人,景元一定会警告他,不要这样轻易地将信任交出去,这个圈子里多得是不怀好意的人和想害你的人;但因为这是彦卿,景元便很享受他的信任。
但他还是问了彦卿与队内其他成员相处得如何,他知道在他没来公司的这段时间里,另外三人都与彦卿打过照面了,公司很期望彦卿能尽快融入团队,之后还要架摄像机跟拍,用作ep特典影片的素材。
彦卿便小声告诉他——尽管这举措完全无效,楼道反射,传得上下全是他的抱怨——镜流平常看起来很亲切,但一旦进入工作模式便很严厉,几乎让他怀疑镜流是不是讨厌他了。
景元几乎要笑出声来,他问彦卿就不怕他向镜流告状吗,彦卿这才意识到他说错话了,又恳求景元别说出去。
那日彦卿说了很多,直到他又被录音棚的师傅叫走——现在想来,那时彦卿应当是在录制那张ep的笛演奏曲目吧。
景元却没和他说自己在忙什么、又在烦恼什么,一是他总觉得心里终究还是隔着一层,尚且没有与彦卿这样交心;再者,他本不是个善于求助的人,也不喜欢向外界示弱,他创作这样不顺,团队中的其他三人尚且不知晓,更何况是彦卿呢。他总觉得他在彦卿面前,比起并肩作战的队友,更像是一个前辈,因而更加耻于向彦卿展现自己的不完美之处。
工作结束后,景元在公司的大堂坐着等彦卿,他们又去吃了那家不伦不类的西餐店,新品是螺蛳粉披萨,店外十米开外都飘着一股酸笋味。
那晚,景元在梦中见到了彦卿。黎明时分,他几乎是惊恐地醒来,喘着气回味梦中他与彦卿怎样和声、怎样四手联弹,对唱时眼神交会,他在演唱会上向彦卿借歌表白……荒谬又真实,折射了他心底的渴望,他几乎是从床上滚下来的,扑在床边的电脑桌上,将心中的悸动翻译成一个又一个四分音符与重音标记,家里连张像样的稿纸都没有,他在前一日披萨的签账单背面,用一支铅笔记录奔涌而出的旋律与支离破碎的词句。
写完他又回去睡了两个小时,七点时被闹钟再次吵醒,他等不及去工作室,直接去了唱片公司,坐在岚的办公室门口等人。
岚被他吓了一跳,接过景元递过来的小票时还调侃了一句:“你这是效仿哪门子的艺术家呢?”
景元又困又兴奋,简直说不出话:“你就告诉我这歌成不成吧。”
他自己跑下楼去公司食堂买咖啡喝,回来时岚差点把他手上的纸杯打翻,抓着他大叫“有了有了”,又问他怎么突然开窍了,景元简直哭笑不得:“合着我之前都没开窍。”又解释说是梦见的。
门捷列夫梦见元素周期表,他景元梦见主打歌,还挺合理。
岚见他困得话都说不利索,叫了网约车送他回家睡觉,让他好好休息,赶紧把歌词写完。
景元睡完醒来后,却写不出来东西,音乐之神的目光只落在他肩上一瞬,允许他在那黎明时分参悟音符与文字的真谛。
岚得知情况后也不催促他,只让他好好回味一下当时的心境,切莫狗尾续貂、糟蹋了这样一首曲子。
再见彦卿,景元心中忐忑不已。他中学时读过一本书,讲的是一个因厌世而才华尽失、无心创作的中年家去威尼斯旅行,在那水城见到了一位美丽的少年,为之神魂颠倒,重燃了对艺术的热情,并最终因此没能离开瘟疫肆虐的城市、客死他乡的故事。
景元那时将这书当成恋爱来读,因为那时联盟并不能出版bl,他只能在经典文学里寻找同性恋的痕迹。但现在他忽然想起这书来,觉得这简直是一种对他现状的预言与隐喻。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但三次便是必然,如果他今日与彦卿工作后又忽然灵感迸发,那么他不得不承认,彦卿让他的心又一次回到青涩苦闷的少年时代,却也恰好应了这次专辑的主题。
彦卿是助理开车送过来的,比景元稍晚一些到达录音棚,还没进门便隔着观察窗的玻璃朝他欢快地招手。
景元觉得他简直看见了彦卿身后的尾巴在摇啊摇。
彦卿进了录音棚,和景元说了几句,便忍不住要玩景元面前的电子琴键盘,景元便让出一些位置,让彦卿有地方施展。
彦卿对着面前的琴谱弹马上要灌录的曲子,一个月不到,他已经很熟练了,景元看彦卿弹琴的指法,看出彦卿还是在吃那短暂教学的老底,心想有空得向公司提一提,给彦卿再安排一个器乐课程。
但一个乐队一般不需要两个键盘,也许彦卿可以顶替他的位置,他看情况去弹吉他或贝斯。
丹枫镜流也先后赶到,进了录音棚,听见彦卿弹琴,表情有些惊讶,两人各自拿上吉他、贝斯。镜流问景元这是谁教彦卿的,景元忽然有些尴尬,彦卿却停了琴声,大声道:“景元老师教我的!”
丹枫有些意外,显然并不知道彦卿在景元的工作室住过一周的事情,镜流却面色如常,说:“有空多提点他,他是个好孩子。”
景元刚入音乐学院那年,镜流正延毕读大五,两人经常在琴房遇见。景元那时想学贝斯,觉得蹦蹦蹦的很拉风,便以教镜流钢琴为条件作交换,彼此十分熟悉对方弹琴习惯。
接着应星也到了,对着众人微微点头,坐进架子鼓后的板凳上。
景元与彦卿便也进入工作状态,面对麦克风站定,五人将对着琴谱戴耳机,按照节拍器将四首歌排练过一遍,又从棚内出来,在监听室与录音师及制作人岚短暂开了个会,核对了演奏细节,这才又回棚内各自站定,再次排练过一遍。
另一侧,监听室内,录音师带上了门,隔着窗户朝五人比手势,示意准备就绪。
景元回头看乐队各成员,又与彦卿对视,也示意准备完毕。
如景元所预料,公司改变了先前男女主唱各不干预的政策,而是积极让他与彦卿对唱合唱——虽然管理层在营销方面昏招不断,在音乐性上却从来不擅作主张,而是给予他们充分的自由,并且参考唱片方的专业意见,这也是景元忍了无数炒作cp的抓马,始终没有考虑过解约、十五年如一日地留在这家经纪公司的原因之一。
彦卿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后,在他原先偏民族的唱腔中巧妙地融合了流行乐技巧,景元听出教彦卿的声乐团队与当年训练他的是同一批人,两人一曲唱毕,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句句同声共气。
景元看录音棚外,录音师示意过了,岚又朝他俩双手比大拇指,一边一个,彦卿被逗乐了,隔着话筒与谱架抬头看他,景元用口型无声夸奖“做得好”。云在高天四人在一起演奏十五年,早就练就了同期分轨录制一遍过的技巧与默契,景元先前最担心彦卿出岔子,因此更是喜出望外。
之后两首也都是一遍过,正当景元惋惜今日居然要早早下班之时,彦卿却在最后一首上犯了难。这首歌彦卿独唱的比重很高,景元只在副歌部分加入和声,几乎可以被看成是彦卿的lo曲。
又一次被棚外的制作人双手交叉、给出不予通过的信号,彦卿几乎快急哭了:“不是我不想好好唱,我真的不懂这首歌的意思……”
四人陪着彦卿反复数次,也有些疲惫,鼓手应星的节拍都开始乱套了,景元便要求暂停,众人解散,各自回休息室或去食堂摄入水与食物。景元一看表,棚内不察,但其实已经过了一上午,他便领着彦卿去吃饭。
彦卿有些欲言又止地跟在景元身后往食堂走,景元问:“怎么了?”
彦卿反问:“不用等其他人吗?”
景元摇头,彦卿还太小、入行太浅,没理解到成员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朋友,甚至连饭友都算不上,但说是同事,那又不准确——比一般职场的同事精神上亲密太多了。
他说:“他们三个关系比较好,而我想和你一起吃饭;而且,他们三个不吃食堂。”
这话倒也不算谎言,云在高天初具雏形、成员第一次见面时,景元还没满十五岁,而另外四人都已经十八九岁,个位数的年龄差,在成年后算不上什么,但在青春期时,一个岁数的人是一种的心思,不然怎么总有高中生看不起初中生、初中生鄙视小学生的鄙视链条呢。在少年人眼中,差了三岁就是天堑一般的代沟了。
加上景元在家里又是长子,完全不习惯被当成老小照顾,更导致了他完全没有融入另外四人的交际圈。
彦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又开心起来,先前录音不顺的愁容一扫而空。他在电梯里小小地朝景元身上扑了一下,景元下意识要避开,却听彦卿欢呼道:“景元老师想和我吃饭!”
少年人的快乐就是这样单纯,景元只得任彦卿扑,又叮嘱他在外人面前别这样做。
用饭时景元和彦卿皆收到讯息,岚和录音师决定分期分轨录音了,于是饭后景元先去录音棚外待机,录完键盘的部分后,又去隔壁的排练室里找彦卿。
岚正陪着彦卿梳理歌词、听deo找感情,景元料想也是这样,彦卿的问题不是技法,而是确实不能理解歌词所表达的情绪。
说来也并不复杂,这首歌不过是表达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感情,曾经是云在高天上一张专辑的备选曲之一,后来因与专辑主题不符,成了弃曲。
这deo还是他亲自唱的,因此岚一听见景元入内,便招呼他:“你来给彦卿讲一下,我要回去监工了。”
景元有些头疼,彦卿不够成熟,但也不是小孩子,他脑子里想了几个例子,全是喜欢的东西不要故意留到最后吃否则会腐败、想去的地方不要拖延否则会拆迁之类的,他硬着头皮讲了几句,抬头看见彦卿迷惑不解地看着他,干脆闭嘴了。
景元看着排练室内的镜子,镜子里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的情形,忽然道:“换个例子,都说喜欢的人要赶紧去见,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彦卿也看着镜子:“没有。”
景元好不容易想出来的例子又飞了,正要烦躁地挠头,却听彦卿说:“不过我有一个喜欢的男性,”他转过头,将目光从镜子中的景元挪到身旁的景元身上,“别和别人说啊。”
景元一愣,也回以注视,但彦卿的目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灼热。景元心跳漏了一拍,只与彦卿对视一刻,便狼狈地扭过头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景元忽然道:“……我忘了我刚刚想说什么了。”
“您说,有喜欢的人要赶紧去见。”
“……对,因为世事变化无常,你喜欢的人不会为你永久驻足。”
彦卿却忽然有些伤感地开口:“我喜欢的人只为我驻足过一瞬,但我还是来见他了。”
景元捕捉到彦卿的用词,“来见他”,而不是“去见他”,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你来首府是因为喜欢他?”
他在脑子里已经构思出了一个天真少男被情场老手在小软件上欺骗感情的故事,正思忖着怎么旁敲侧击问下去时,彦卿忽然伸手戳了他的脸一下,接着哈哈大笑:“您在想什么?我是因为喜欢您所以才离开家乡、来大城市打拼,您想到哪里去了?”
景元这才意识到误会大了,难得脸红起来,咳了一声:“我以为你和人网恋,被骗来了首府。”
彦卿笑个不停,一副恶作剧得逞的得意模样,景元又问:“你喜欢云在高天很久了?没听你说过。”
彦卿认真纠正道:“我读小学时就是‘元元‘的粉丝了呀。”
歌迷们对景元的爱称就是元元,有时也写成“圆圆”。
这下景元更不好意思了。
彦卿喜欢景元很久了。
他是个孤儿,当然这样说并不准确。他的双亲在外务工时意外有了他——或许是因为侥幸,又或者因为贫穷——总之彦卿投胎的时机很糟糕,他的父母并不是双双出来讨生活的夫妻,而是在大城市务工无聊、与老乡看对了眼,便暂时抛却对远在家乡或另一个城市的爱人的念想,一夜激情。
彦卿的生母直到孕晚期才意识到这个生命的存在,彦卿是他第一个孩子,她又是不显怀的体质,又或者说,日日劳作使她腹中的彦卿也有了感应,知道要缩小自己的体型、不给母亲增添麻烦,导致她失业;她将消失的月经归咎于工地新换的水泥有怪味、以及包工头不合理的排班时刻表,因而,那时已无法将这个孩子堕掉——想堕自然也是可以堕的,但需要钱,有了钱什么事都可以办到。
于是彦卿在一个冬日的清晨来到了这个不欢迎他的世界,他的母亲不敢将他抛弃在路边,便将彦卿送回了老家,声称这是她与早就定亲的未婚夫生下的孩子。
老家的祖父母信以为真,虽然因为女儿的不检点痛心,更担忧随之而来的彩礼降级,却又因为这是个孙子而非孙女感到欣喜,开始别别扭扭地抚养彦卿。
但很快,他们就不需要再担心这些事了,一场肆虐联盟的瘟疫夺去了他们的生命。彦卿就是这样成为孤儿的:他的母亲无力独自在城市中抚养他,而他的父亲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彦卿只得在他祖父母的兄弟姐妹——几个半截入土的老舅爷与姨家婆家辗转,他母亲的弟兄们虽然怜惜大姐的孩子,却也要外出打工,同样自顾不暇。
家乡整体贫穷,所有人都忙着与生活搏斗,因而更加贫匮。彦卿长到上小学的年纪,一本幼儿绘本都没读过,以为世界上的玩具只有玻璃弹珠、花绳与画片三种,没听过除了联盟盟歌以外的任何一首歌曲。
小学校里用的课本是罗浮统一的,通过文字,彦卿开始了解家乡以外的世界,这使他脑内充满镀了玫瑰色的想象,他那时格外喜欢一篇课文,因为那篇课文的延伸完整引用了一首流行歌的歌词,歌词本身简单易读,表达了歌手对人生挫折的不屈,彦卿读着这歌词,感觉是写给他的。
那时彦卿尚且年幼,却已经明白了一个孤儿在这世间容身有多么不易。
村上的小学校也是很穷的,只有语文数学体育与劳技课,名义上有外文课,但因为校内所有的老师都不通外文,学校也买不起磁带播放器,无法让学生们跟着课本配套的录音朗读,因而改成自习课,而劳技课是让学生们回家里帮祖父母农忙的时间,并不是真的课程。
因此,直到去了镇上的初中,彦卿才第一次听到他的人生之歌。
那时他已经是个完全的孤儿了:老舅爷和姨家婆们也死了,还活着的,也养不动小孩了。正好彦卿考上了镇上的中学,他的小舅们一合计,欢天喜地地将他送去了镇上的育幼院。
彦卿求了他的同桌三天,并答应为同桌打扫一个学期的值日,同桌才情愿从父母的书房里、偷出被他姐姐淘汰的p3播放器。
两人趁着微机课课前休息的时间,从网页上下载了盗版歌曲。
彦卿与他的同桌一人一个耳机,躲在厕所里听这首歌。耳机是从镇里市集上花五块钱买的劣质货,彦卿听前奏时几乎被刺耳的低频鼓点激得想摘下耳机逃跑,但那歌手开口的一瞬间,彦卿几乎要流泪了:这歌比他在脑海中想象过的千万次都要美妙。
他看着p3的屏幕,努力将这首歌的歌名与演唱歌手记在脑中:景元的《礁石》。
彦卿很快便知道,那首歌并不是景元的,而是他所在的组合云在高天的,但那首歌是景元作词作曲的,同时他又是主唱,因而,盗版网站便搞错了所属的艺术家——彦卿花了半节微机课的时间,搞明白了这其中的弯弯绕,他是个很聪明的小孩。
但这不影响,这首歌终究是景元演唱的,歌词也是景元写的,彦卿一直以来的精神寄托有了一个实在的对象,他依旧以值日贿赂同桌,好长期占用p3。他总在在睡前听一会儿云在高天的歌曲,每周一次的微机课课间允许他迅速地下载三首盗版歌曲,不多不少,因为学校的网速有限制。劣质耳机中景元有些劈叉的男中音总能抚慰他的心灵,而彦卿歌单的最后一首总是《礁石》,这歌曲能坚定他的精神:我一定要出人头地,离开这个没有任何一个人爱我的、无聊而穷困的地方。
因为没有任何亲人,彦卿像失去了根的浮萍,他并不将这里看作他的家乡,只觉得是一个短暂的容身之所,他坚信:总有一天,他会走出这里。
同桌偷p3的事情很快就败露了,彦卿生活中唯一的乐趣被夺走了,但好在他早就将《礁石》的旋律牢牢记在脑中,也记得绝大多数他听过的云在高天的歌曲,甚至还能在中学音乐课统一教授的乐器上吹出来。
彦卿读初三那年,忽然得知一个如梦一般的消息:云在高天要来县里开演唱会。
孤儿每个月都有联盟发放的补贴,但只够他的基本生活,并不够他去看演唱会,但仿佛还要让他的梦更美一些,这演唱会居然是免费的,并且连开周五、六、日三场。彦卿便在学校食堂吃了两周的稀粥,从早吃到晚,省下了去县里的来回路费,他有点拿不准要不要多看一场,但他没钱住旅馆,只能睡大街,还是周五当日来回的好。
彦卿早在微机课时刷论坛得知云在高天在全联盟都很火,却没想到周五开唱时,他差点连县高职的大门都挤不进去,更别说开演唱会的礼堂了。
他只能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中午就提前去占座。
他犯了个很愚蠢的错误,而他如果有双亲的任何一方照料他,或是祖父母还在,就不会这么不仔细了:他光想到要攒路费,也算到不够旅店钱,却忘记伙食费了。他完全没有出行的经验,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隔壁镇上的卫生所,因而竟落得一个既没有钱买东西吃——买了他就只能走十二个小时的山路回去——也没有带任何充饥的食物的窘境,只有口袋里同桌趁着儿童节塞给他的一块巧克力。
彦卿坐在礼堂外的台阶上,感觉他快要昏倒了,他有些后悔跑来看景元了,这个可恶的男人让他喝了两周毫无油水的稀粥不说,还让他这样饿肚子,如果演唱会没有他预料的那般精彩,又或者让他听出景元有任何假唱的痕迹,他就要狠狠地粉转黑了!
头晕眼花地等到下午,云在高天的工作人员开始进出礼堂,调试器材,彦卿便跟了进去,坐在礼堂外的大厅里,好奇地张望,他有点期待能看到景元,或是他的队友——虽然他对那些人不太感兴趣;但他又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艺人都是从后台进出的吧。
但学校的礼堂并不像专业的礼堂那样,有直达后台的出入口,因此,无论是观众还是艺人,终究要经过礼堂的大门。其他年纪大一些的歌迷好像早就知道这点,太阳西斜时,开始陆陆续续有人等在礼堂前,试图捕捉云五成员们。
彦卿还是坐在大厅里,心里嘲笑那些人的愚蠢。虽然是无心之举,他却歪打正着,黄昏前,他亲眼看见云在高天的成员们下了面包车,先后从他面前走过。他那时想站起来打招呼,却没有力气,只能仰望着景元从他的面前经过。
景元没有戴口罩,也许是因为觉得这里穷乡僻壤,没有防备狗仔的必要,因此彦卿将他看得很清楚。景元很高,剑眉星目,但嘴唇轮廓柔和,让他显得没有那样有侵略性,彦卿觉得他比照片里要帅很多。
路过他时,景元正在和应星说话,略略觑了一眼,便没有更多表示。彦卿听见他们在讨论耳返效果不好。
彦卿有些失望,但这又在意料之中,他看起来就像个乱入的小孩一样,长期营养不良导致他十六岁了却比班上的一些女生还矮,更别说男生了,面容也很稚嫩,根本就不像会独自来听演唱会的年纪。何况,哪怕就算他看起来像个歌迷,也只有他上前的可能,没有偶像为他停留的理由。
礼堂外很吵,彦卿将那颗巧克力拆出来吃掉,剧烈的胃疼稍微缓解了一瞬,接着他便开始感到口渴——他同样没钱买水。他只能艰难地站起来,去卫生间里喝自来水。
从卫生间出来时大厅里有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探头探脑,似乎在找东西。彦卿从她面前走过去,又坐回那张正对着礼堂正门的椅子上,那工作人员却径直朝他走来,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家里大人在哪里。
彦卿有些惊诧,但他刚刚在厕所里照了镜子,确实面有菜色。他便说他十六了,不需要大人,也并无大碍,只是有点饿了。
那工作人员便走了,彦卿又开始看礼堂外的人群,并且打量这礼堂的装潢,他还是第一次来县里的高职,装修得其实挺不错的,能看出所有东西都很新,如果他不是那样饿的话,他应该去教学楼里看看,了解一下学习环境——彦卿已经在为自己的人生作打算了。
过了一会儿,那工作人员又过来了,递给他一个塑料袋,彦卿打开看,有一盒盒饭,一包利乐包装的豆奶,两包饼干——一包葱香味、一包海盐味,以及一瓶五百毫升的矿泉水。他忙站起身向工作人员道谢,对方却说是景元让她过来问的,这些食物也是随队工作人员统一的餐点,都没开过,让彦卿放心吃。
那晚的演唱会,他也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得到了一个很靠近舞台的座位。但彦卿如今回忆起那夜,却想不起景元的歌声,也记不起景元手指敲击键盘行云流水的模样,只能想起那盒饭里的茄子烧肉快把他辣哭了。
彦卿不知道景元在那一觑里看见了什么,但这件事让他对景元从精神上的寄托变成了一种世俗的喜欢,他变得像每一个爱做梦的追星族一般,开始对偶像投入单方面的情感。
中考时彦卿考了全镇第一,能去县里读高中。但他立刻面对一个窘境:高中不是义务教育,没人给他付学费。他也快满十七岁了,这在育幼院叫“大龄孤儿”,许多社会人士的捐助不囊括有劳动能力的未成年孤儿,因此,他的生活费来源便只剩下每个月联盟发放的补贴了,这让彦卿很焦虑。
暑假他在县里一家卖小龙虾的餐馆打了两个半月的工,老板包吃住,彦卿剪虾线剪得手都脱了三层皮,攒下几千块来。
手上有了钱,彦卿先缴了学费住宿费,又充了一学期的饭卡水卡,还剩下不少,他又回镇上买了衣服。他终于开始长个子了,也许是因为在后厨天天吃小龙虾的缘故,丰富的蛋白质让他的骨骼终于有了生长的欲望。
开学前的那个夜晚,彦卿在学校后门旁的手机店里买了一部二手手机,花了他快一千块,很贵,但彦卿计算得很清楚,只要他仔细爱护着,这部手机起码能用到他高中毕业,而等他读了大学或专科,那时他就会有更多途径与时间去打工赚钱,而这部手机还能再卖三手,且会因为他的保护得当,并不贬损太多价值。
买手机的目的也很简单,一是他在镇上初中有几个要好的朋友,比如那个为他偷拿p3的同桌,多数人中考前就外出打工了,零星几个去读了中专,彦卿还想与他们保持联系;二来,则是他想追星,这点自然也可以通过买个p3解决,但手机的功能终究更多:入学时的家长会上,不少家长都掏出手机拍下班主任做的ppt,方便之后回看。
彦卿在县城里打工这段时日,忽然意识到当今这个社会,没有手机的才是稀有动物,他有些担心高中里会有不得不使用手机的地方——虽然校规命令禁止了学生在校园使用手机,但彦卿既是学生,又是自己的家长,他得向其他学生的父母辈看齐。
不过,开学后不久,彦卿就发现他有比金钱更值得烦恼的东西:他根本跟不上高中的功课。
他的基础太弱了,暑假里又没去参加补习,而他的新同学们全都去了,因此课堂的节奏十分快,老师们与其说是在教授新知识,不如说是带着班级复习。彦卿学得一个头两个大,几乎每晚都哭着回宿舍。
但同时,他的另一种天赋却终于被发掘了。
高一第一个学期中期有合唱比赛,音乐课正经没上几节,便开始挨个试音、分声部、排练比赛曲目。
同学们依次站到钢琴旁,随着音乐老师的琴声唱一句指定的唱段,老师再据此将其分入男声或女声的高、中、低声部。因为高一尚未文理分科,性别比率尚未离谱,一个班又有六十多号人,确实足够这样折腾。
彦卿名字拼音首字母靠后,他上台前,已经有不少人被分好了声部,正无聊地和身旁同学说着小话,闹哄哄的。
音乐老师压了两次没压下去,干脆用力敲键盘,让乐声盖过交谈声,但这都不敌彦卿开口的威力。他唱出歌词第一句时,班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同学都竖起耳朵聆听他的歌声,只有几个看他不过眼的男生阴阳怪气地用桌椅故意发出噪音。
彦卿毫不受干扰地继续唱,音乐老师显然也很惊喜,指定的唱段结束了,她却继续弹了下去,彦卿心领神会,跟着伴奏唱完了一整首曲目。
接着班上便又闹腾起来,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彦卿的歌喉,有几个爱起哄的男生还鼓起掌来:“bravo!”
那之后,彦卿便在开始在校园内的各种文艺活动与比赛中活跃,也加入了校合唱团。
学业上的不顺也变得没那么紧要,他的音乐老师向他提出,也许可以考虑走艺考道路,对文化课的要求没那么高。
但艺考要花钱,这又是问题。
只是,彦卿没什么犹豫的时间,因为公司的星探找上了他。
彦卿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影片本是寒假打工时无聊。同事刷个不停,彦卿很好奇,也注册了一个。云在高天有官方账号,彦卿发现了不少他从未看过的影片,没客人时便掏出手机看,沉迷了好几天,差点被老板骂死,还扣了一天工钱。
他的同事不仅看,还对着彦卿做奶茶的过程拍个不停,说是要做成视频传上去。彦卿问同事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同事说,这世界上无聊的人太多了,你发就有人看,还能赚钱。
彦卿听见钱就动心,他是个现实的小孩,但他不想发做奶茶,便把之前合唱节时,他在后台独唱的视频发了上去,同学借他手机玩,随手为他拍的。
也许是触动了观者的心弦,但也许只是触动了算法的神经,彦卿在发了几个视频后,接连涨粉,居然成了一个有几千追踪者的小小网红。
后面的事情,便是像景元知道的那样,彦卿无意中得到星探的青睐。高中没读完,他选择独自上京闯荡,也闯入了景元的生活。
但,景元真正从彦卿口中听说这个故事的前半段,却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自从彦卿在排练室自爆粉丝身份后,不知怎么的,两人的相处模式来了一个180度的转弯,彦卿不再收敛他对景元的喜欢,因工作碰面时,几乎像条宠物犬一般寸步不离地跟随着景元,下班后简讯也传个不停,哪怕景元已读不回也不气馁,再没有以往怯生生的模样。景元却失去了游刃有余的年上者气场,在彦卿的直球攻势前节节败退。
景元心里清楚,这是因为他心里有鬼。
而彦卿太坦荡了:
与景元总待在一处,是因为景元是他在首府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总喜欢往景元身上扑,是因为身为孤儿,从小缺乏家人抱抱,便喜欢与队友肢体接触。
录制单曲时,明明是五人的棚,却只与景元眼神交流,是因为他还不熟悉同期录制,只来得及与站在身侧的另一位主唱对信号。
在ep的pv里,对着景元专心唱情歌,那是v导演构思的演出效果呀。
……如是如是,面对每一个由队友、工作人员与记者抛来的问题,彦卿皆诚实地回答,神色平静,如果恰巧景元也在场,两人对上视线,便大方地笑一笑。
若不是知道彦卿的身世背景,景元准会以为这少年是个卖腐天才、营业大师,看客们最爱的并不是直球炒作、你侬我侬式的卖腐,而是这样欲盖弥彰、犹抱琵琶的队友关系,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留有解读与想象的空间,才是合格的cp营销。
但一个刚成年的、半只脚刚踏入娱乐圈的小孩,景元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想法,就算有,也不一定能成功执行,毕竟他们是偶像、是歌手,不是演技大师。
景元只能将彦卿的行为模式转变理解为追星模式开启,彻底放飞自我了——毕竟,总不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喜欢”,这世界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他暗恋的男性也喜欢他。
景元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沦陷,排练室里的落地镜让他无处遁形,彦卿开口说喜欢他时,他看见镜中的自己,忽然意识到无数里描写人坠入爱河时的模样都是真的。
彦卿的出道舞台,夏日音乐节那日清晨起便暑气腾腾,户外露天下午三时的演出,景元在后台候场、用风扇对着面部直吹降温时,简直感到对歌迷朋友们有些抱歉了,他去找了场地的负责人,问他们是否能临时支起遮阳顶棚。
遮阳棚找来了,编导又给他们一人手里塞了一只大容积的玩具水枪。年上的四人都有点哭笑不得,只有彦卿兴致勃勃地抱着水枪比划,一脸谋划作战方针的模样,景元吓得忙叮嘱他上台再玩,别把舞台服化打湿了——因为是初啼亮相场,公司早就约了大量的娱记多机位拍照,要是弄得一副落汤鸡的模样,被符玄骂死不说,还会成为永久黑历史。
五人登台的刹那,景元说不出是声浪还是热浪更冲击,台下密密麻麻站着几百号乐迷,都热得有些精神不振,却在偶像出场时瞬间复活,脸上焕发着熠熠光彩。景元看到这幕也很振奋,他喜欢他的工作,就是喜欢这种由音乐将陌生人连接起来的瞬间。
媒体们全站在人群后部,给予了音乐节观众充分的尊重,也默契地都没有用闪光灯。
云在高天的舞台同样使用较少的灯光效果,更尽量避免直接向景元所在的方向打光。以前白珩在时,舞台的聚焦便是她,而现在则换成了彦卿。景元站在彦卿身后的阴影中,按下键盘上的中央c,呼出和声部的第一个音节。
彦卿真是有一副独特的好嗓子,景元很情愿地承认,为他和声是一种享受。台下的歌迷们显然也很赞同,一首歌结束,尖叫喝彩声不绝。
五人热唱近一小时,从新发行的ep唱到十五年前的出道主打,压轴曲却出乎预料地,以本次ep中彦卿的独奏曲目收尾。
贝斯吉他都压住弦,只有应星的鼓点与景元的键盘为他伴奏。
台下倏然都静了,玩pogo的人群改成手挽着手、勾肩搭背地随节奏摇晃身体,景元一边弹琴,一边可惜夏日太阳落山太晚,偏偏这首曲子有点月上柳梢头的气质,是完全没做到此曲应此景。
彦卿吹完最后一个音节,深深鞠躬,景元看他背影呼吸幅度很深,还以为他激动得要哭了,却不料彦卿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水枪,对着台下观众就是一阵乱呲,台下观众也有不少在场内购买了设备,便开始反击,于是其余四人也加入战局,工作人员急急忙忙地跑上台来撤走乐器。
彦卿玩得很尽兴,最后一次正式致谢,差点没笑场。
景元几乎浑身都湿透了,他的粉丝不怀好意,在他举起水枪的那一刻便对着他猛喷不止,彦卿见状,也快乐地调转矛头、火上浇油,借着距离优势袭击景元的后颈。
过几天还有演出,一行人落汤鸡一样裹着毯子回酒店。
音乐节开在一片森林的边陲,已经不算是首府下辖的区域了,周围则全是联盟级别的保护林,只开了一家做徒步客生意的酒店,便再没其他东西了,连奶茶都没得喝。艺人们和歌迷们全都被迫挤在一处,苦不堪言,一到晚上全是跟踪艺人的私生饭蹲守在走廊上。
彦卿在台上玩得很开心,一回酒店就哼哼唧唧的,脸也有点发红,衣服也没脱,躺在床上说难受。
房间紧俏,连云五的成员们都住的是双人间。景元自然是和他一间,从卫生间里换了干净衣服,出来就见彦卿这副模样。
景元判断他是中暑了。初舞台为了视觉效果,故意让彦卿穿了长袖礼服,带一点燕尾,糅合了罗浮传统元素进去,剪裁也更方便行动,以显得不那样严肃,却根本不适合这样的天气。虽然乐队表演不用跳舞,但主唱在舞台上引导观众oshg,还是很消耗体力的。彦卿没有经验,几乎全程是景元在调动现场气氛,但唱到快节奏的曲目时,彦卿几乎就没停下过,配合台下circlepit的旋转方向,一直在舞台上来回跑动。
景元将中央空调打低,开窗通风,外面就是森林,太阳西斜后,倒是十分凉爽,只可惜蚊虫也十分多。
景元给彦卿脱衣服。舞台服装为了能在曲目间快速换装,倒是做得很容易穿脱,没几下,彦卿就被景元扒了个精光,只剩一条贴身的短裤。
景元呼吸一窒,赶紧将打湿的浴巾盖在少年身躯上。
他去阳台上打电话给彦卿的助理,让他想办法找两瓶冰过的电解质水送来。
彦卿很难受,平躺着任由景元为他擦身体,嘴里叽里咕噜的,景元听不清楚,凑上前一听,却听见彦卿在喊自己的名字:“景元哥哥,我好难受……”
助理挺能干的,不知怎么在这只有鸟拉屎的地方找到了电解质水,放在平常酒店里装香槟的冰桶里,送到景元房门口。
景元不用开门就知道走廊上起码蹲着三个歌迷、两个狗仔,便让助理去隔壁房间,从阳台上把东西递过来。
彦卿靠在景元身上、半坐着用吸管喝了点水,终于缓过来,盯着景元裹在真丝睡裤下的大腿看。
景元:“……?”
彦卿:“有虫子。”
景元低头一看,大悚,他是城市里长大的,见过的虫子无非蚊子与蚂蚱,天牛都少见,赫然看见一只手掌长的米色多足虫趴在自己大腿上,浑身冒鸡皮疙瘩,差点叫出来。
彦卿很镇定,弯腰抄起拖鞋,“啪”一巴掌上去,举起来给景元看:“死了。”
景元强作镇定,扭过头去:“这是蜈蚣?”
“草鞋虫啦,没毒的。”彦卿丢了拖鞋,张开双臂往景元身上扑,“你居然会怕虫子?”
景元不知道“草鞋虫”是什么,搜了一下,才知道就是蚰蜒。
彦卿趴在景元背上,景元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任由彦卿搂着他,他脖颈上有些汗,彦卿的手臂上还带着冰凉的水汽,两人的肌肤紧贴,根本分不清湿意是哪里传来的,就像他们俩的关系一般,有些不清不楚的。
第二天,彦卿中暑这事还是被传到了网上,连带着景元与他同住一房的消息,有模有样地被编排了一通,读得景元纠结又甜蜜。
彦卿的出道之旅顺利落幕,景元进入个人专辑的最后准备阶段。自从他顺从自己的心意、直视自己的欲望后,便在创作的疆场上无往不利。这或许是个非常俗气的说法,但景元觉得,彦卿就像是他的缪斯一般,让他重新感受到了恋爱的美好……尽管他们俩还八字没一撇,只在八卦与cp粉写的同人文里有过深入交流呢。
制作人也察觉了这一点,问了几次他是不是恋爱了。
或许是因为这种情绪很真挚,在听众间引起了共鸣,景元迎来了他事业的第二春,专辑甫一发售便横扫联盟各大榜单,巡演门票票价也随之水涨船高,公司不得不与警方联手整顿黄牛。
个人巡演中盘时,组合巡演也进入规划期,景元分身乏术,每次出现在排练室时都脸色不佳,但他一见到彦卿便没了脾气,成员们与工作人员都察觉到这点,便经常顺水推舟地差遣彦卿去与景元沟通。
景元又开始教彦卿弹琴。公司拒绝为彦卿安排器乐课程,觉得彦卿要学的东西已经太多,一个乐队也不需要两个键盘手:每周三次的声乐课以外,彦卿的学籍转到首府,从春天起又要继续高中的课程,虽然挂靠的是艺术特长生为主的一所高中,讲究宽进宽出,各人凭本事考大学、混圈子,但他至少得去参加期中、期末考试,才好拿到毕业证。
彦卿十分伶俐,又是自愿跟着景元学琴的,进步十分迅速。景元经常与他在琴房待到深夜,研习指法,又谈论作曲家的生平,以及每首歌曲的时代背景。景元知道他不算一个好的钢琴老师,毕竟他自己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接受过师范教育,音乐学院里人人会弹琴,他便是那样的大众水平罢了。
景元心里已经完全没有对彦卿的嫉妒了,只有对他才能的欣赏。
两人的关系却没随着日夜相伴更加贴近——哪怕组合巡演期间,他们俩几乎形影不离,同吃同住,从声乐到器乐排练皆成双入对,几乎连工作人员都在暗暗嗑cp、打趣两人像是热恋期的小情侣。
不过这也在景元的预料之中:他们俩已经是好友了,还想怎样?
他本就不奢求更多,同在一个组合这件事,已经保障了他和彦卿的关系长长久久。总有同行以为,退团就能摆脱偶像的身份、也斩断与队友们的联系,其实不然,就像哪怕与生身父母断绝了法律上的关系,血脉仍会提醒你的出身——娱记永远会说起你“x组合前成员”的身份,而看客们只会变本加厉地剖析、你与前队友的情感纠葛,爱也好,恨也罢,登上舞台的那一刻起,人际关系就不再是属于自己的私密财产。
景元几乎笃定:他们不会做恋人,却会比恋人更亲密,同甘共苦、风雨兼程,说的就是他与彦卿的关系。
遗憾吗?自然是有些遗憾的,但人生哪得事事顺遂呢。
彦卿加入组合第二年秋天时,一手带大他的保育员意外离世,他暂停了一切工作,回到遥远的家乡奔丧。
景元其时正在拜访隔壁州的希望小学,他每年通过公益组织向当地捐献一百来万,却还是头一次亲眼监督——或曰见证一下他的金钱带来的实质改变。
电话里彦卿说话的声音都哑了,景元还从未见过他这般低落的模样,这让他感到陌生。
披星戴月,景元匆匆结束他的行程,连夜赶赴彦卿的家乡。
公路两侧全是崎岖的山岭,梯田开凿至半山腰,山脚下是破破烂烂的平房;秋稻丰收的时节,田地里许多劳作的农民挽起裤脚佝着腰,对乡道上飞驰而过的车辆充耳不闻。
景元倚着车窗玻璃看风景,忽然觉得他一点也不了解彦卿,曾经有的,只不过是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
彦卿见到他时却很是惊喜:“你怎么来了?”
景元没法说顺路——这地方,绝大多数首府人一辈子都不会踏足,只能如实解释,他这是投资人检查成果来了。彦卿听说景元资助了隔壁州的学校与学生,表情有些古怪,景元却以为他还在悼念,并没有深究。
亡故的保育员也是孤儿,在育幼院长大,去大城市读了大学,又回到育幼院来,抚养、教育下一代经历同样命运的儿童们。因此,参加葬礼的人只有来自育幼院的人们,景元觉得有些奇怪,一个工作十几年的成年人,又读过大学,怎么会一点学校里与社会上的朋友都没有呢?
但灵堂庄严肃穆,遗像上,那个有着可亲笑容的陌生人静静注视灵堂内哭泣的人们,景元搂着彦卿的肩膀,觉得他好像快哭断气了,并没有机会问出口。
吊唁第二天后才出殡火化,景元想去县城里找间宾馆住,彦卿却说九月正是泥石流高发的月份,让景元别忙了,开半路车砸了可没处哭去。
彦卿在家乡的容身之处只有育幼院,于是他牵着景元的手,做贼一般溜进了生活区,溜回了他曾经的“家”。
景元下意识压低了说话声:“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
彦卿从背包深处翻出钥匙开门,赶景元进去,又是一番张望,这才跟着进去,立刻将窗帘拉上了。
“这里是宿舍,你不是育幼院的人,理论上不能住这里。”
他边说边从书桌下拖出板凳,示意景元坐下,自己则坐在桌子上,双腿一晃一晃够不到地面,便踩在凳面上、景元两腿之间。
景元立刻有了反应,尴尬得要死,站起身来假装打量屋内陈设,实则整理裤子:
一桌一床一椅,一座双开门木制衣柜,两只塑料整理箱,一盏台灯,便是全部家当,卫生间是整栋楼公用的,澡堂更是每周只有一三六的指定时段有水,果真像是学生宿舍一样。
景元又看到台灯上贴的几张卡通小黄鸡贴画,以及彦卿一笔一顿的认真字迹:“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景元不禁笑了起来,好像忽然瞥见了少年彦卿生活的一角,但他又疑道:“这是你的房间?他们还给你保留着?”
彦卿再过半年不到就要过二十岁的生日,景元哪怕再不了解福利体系,也知道育幼院只抚养儿童至成年。
“长大后却也离不开育幼院的人是很多的。”彦卿还坐在桌子上,“……你觉得人一满十八岁就能脱离父母吗?“
“我只是以为,这样不合联盟规定。“
彦卿不理会景元:“——既不用他们的钱,也不动用他们的社会关系,不住在他们的房产里,遇到报考大学、入职底薪这些社会经验性问题,也不向他们求助?”他双目灼灼望着景元,“我知道你不理解,但你是个善良的人。”
景元承认,彦卿说得有道理。当今社会,要想脱离世代性的贫困,成年后立刻去工作是不可行的,那样只能做一些没有发展前景的、随时会被其他人或机器取代的工作,而育幼院如果只抚养这些本就比同龄人少了竞争优势的儿童们到十八岁,更是在变相剥夺他们的机会。
彦卿以为景元不理解,又道:“我要是读高中时没买那台手机,大概也不会听我老师的,去读什么艺校——没有钱,而且搞艺术在我们这里人看来,并不是什么正经工作,不稳定,养不活人,不如去大城市打工。“
景元心中充满了幸运者的愧怍,言语却是无力的,便过去轻轻抱了抱彦卿:“抱歉。”
彦卿便自然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就像景元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脑补的,像一只撒娇的雏鸟。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彦卿带景元去镇上唯一的面馆吃晚饭。饭后天已经黑透了,乡下生活淳朴,没有任何夜生活,横竖无聊,两人便早早回彦卿的小房间休息。
只有一张床一套床上用品,两人紧紧挤在彦卿那张有点年头的棉被下,景元用换洗衣物垫在脑后躺着,让彦卿睡他自己的枕头。
彦卿翻来覆去睡不着,景元更是如此,心跳如擂鼓。他掏出手机在黑暗中玩三消游戏,彦卿却忽然道:“这里电压不稳,手机省着点用。”
景元只得放下手机,平躺着看天花板,百无聊赖,努力入睡。
窗外虫声啾啾,朦胧的月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温柔地洒在彦卿的小床上,也洒在景元的发梢间。
彦卿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动静,转了个身抱住景元:“骗你的,这房间我成年后便每个月交着租呢,电少不了你的。”
景元于是继续玩游戏,玩了没几下,果然还是断电了,噗嗤一声,他起先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还是彦卿用手指戳了戳他的侧腹:“别玩了,停电了。”
景元一脸无语,扭过头看彦卿,抓住他乱戳的手指。
彦卿却问:“后天我带去你县城玩?”
就好像他知道景元一定会留下来陪他一样。景元很受用,却还是轻轻拨开彦卿的胳膊:“你又知道我不用回首府工作?”
“我看过你的行程表了。”彦卿也不纠缠,翻了个身,“而且如果我说,想要景元哥哥留下来陪我,你一定会留下。”
次日,两人按照当地治丧习俗起了个大早,却又无事可做,因为早起本是要抬棺送去山上下葬,哪怕脚程快的老手,也要走上个大半天;但现在都是直接在殡仪馆火化,省略了这一步,于是只能去灵堂里坐着干等。
彦卿去与吊唁的宾客们寒暄,还有不少育幼院的小孩子也过来了,也不知是谁的主意。许多小孩还不懂事,还不会走路的张嘴在灵堂里哭,大一些的又坐不住,开始吵吵闹闹地玩猜丁壳。彦卿就像个成熟的大哥哥一样,一边叫着孩子们的小名,一边让大一点的孩子带小小孩出去等,他给孩子们一人发了十块钱,让他们去街对面买糖吃。
景元没睡好,一是认床,二是彦卿房间的条件太差了,山区潮湿,睡得他浑身发痒,起了一片疹子。好在周围没什么认识的人,更不可能有八卦媒体,景元便打着哈欠坐在门口晒太阳,间或抓抓胳膊与后背,像一只慵懒的大猫。
火化安排在正午十二点,这样的时间,一般家属该有意见了,过了十二点,阳气就开始减弱了,因此民间的说法,一般要赶着上午火化。
但因为死者是孤儿,与殡仪馆接洽的全是同事,来治丧的人群也都淡淡的没什么意见。彦卿和有几个小孩是被死者带大的,但年轻人又都不迷信,于是便定了这么个时间。
彦卿捡骨时又开始哭,骨灰盒都拿不稳,景元想帮忙,但终究隔着一层关系,他不介意,死者倒还不一定愿意呢,只能手足无措地、尴尬地站在一旁。
镇上的火化设备倒是挺新的,可能因为近几年才开始完全由土葬转为火葬,烧得很均匀,没有什么未焚烧殆尽的头骨或股骨碎片。